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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话分两头说。却说老神仙被请到官寮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望江城。第二天一大早,望江城里许多富贵人家也带着自家病患上门求医。还夹杂着些不顾疫情大胆过来看热闹的人。官寮地方本来就小,一时多出这许多人来,自然无法承受。于是端木老爷子让赵永安派人在官寮外的空地上搭了许多帐篷,将那人人安置进去。人眼认富贵,病症却不管那许多,老神仙也不管,只管按先来后到、轻重缓急照常问诊。外头那些人里有些吃不得苦的便有意大声呻吟。

端木老爷子问沈怀瑜:“阿猫还没醒?”

沈怀瑜:“嗯,刚才看了,睡得很深。”

“哎!那丫头估计是累坏了。外头那些人太吵了,你先去替他们瞧瞧。”

沈怀瑜迟疑道:“我……”他之迟疑,一者没有经验;二者那些人都是些富家子弟,他一过去万一被他们看出身份来……

“我在望江城的富人里一向名声吓人,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徒弟,也不敢如何跟你搭讪。无论他们说什么你一概不用理会,只管摆出严肃的面孔就行了。”

沈怀瑜放下心来,装了些药丸走去外头。

沈怀瑜刚一出去便有人问他是谁,寮子里的助手说是老神仙的徒弟。沈怀瑜暗暗将脸色绷得更紧,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那些人果然被唬住了,呻吟声消了下去。

沈怀瑜走到声音最大的一个胖员外那儿,问他疮起在哪儿。那人肥胖的躯体极快地一哆嗦,连忙费力地扭着身子,由仆人揭开衣服,将他裤子向下褪了一截,露出两半屁股,一般白花花的,一半屁股尖上长着一片疮口,看着像一只秋后的烂柿子。

“大夫,大夫,你一定看仔细些。好疼,我真的好疼。”

旁边脸上蒙着几层布的赵八眼朝那人翻了一个白眼,嗤声道:“胆小鬼!”

那人怒道:“赵八眼,你皮又痒了是吧!”

赵八眼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怎么,你要打我啊?’说着扭过身子,将屁股露出来,对着那个胖圆外,挑衅道:“来啊,来啊!今番你要是能碰到你八爷一根毫毛,我赵八眼从此以后管你叫爷爷!”

那人气急败坏地吩咐身边的人:“去,把他给我按住了!”

潘汉年板着脸出声喝道:“干什么!官差面前就敢打架斗殴?信不信现在立刻把你抓起来!”

两边人立刻安静下来,赵八眼对胖圆外做了个鬼脸,一副占了便宜的地痞流氓相,可把他气坏了,只觉得伤口上撒了辣椒水似的,疼得钻心;想叫又怕被赵八眼看清了,值只得生生憋着、忍着,一张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沈怀瑜跟端木老爷子忙乎了一晚上,形形色色的疮口见了不少,长在屁股尖上的这人还是头一个。这个位置,坐不能坐、动不敢动,的确不好受。沈怀瑜照着端木老爷子那样问了些问题,然后开了十一颗乌丸给他。

“只有这个?这能管用么?”那人苦着一张脸问道。

沈怀瑜眉毛一皱,那人连忙改口道:“我说笑话的,老神仙的药哪能不管用。”

其余的人见那人得了老神仙徒弟开的药,想着那药必然不俗,于是也开始错落地呻吟起来,想要博得沈怀瑜关注。一时之间,外头这一片病患之中哀声四起,与院中患者静默隐忍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沈怀瑜任由他们大呼小叫,在病人之间穿行,凭着自己的判断先捡着疮势重的查看。那些人见嚎声不起作用,只好逐渐收敛了声音。等待的时间漫长而枯燥,相邻的黄病患便开始交谈起来:生意光景、古董收藏、旅行见闻、花楼姑娘……

“哎,你可知道最近京城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怀瑜心里一颤,背后二人的谈话声清晰入耳。

“不知道哎。出什么事了?”

“也就是咱们望江城这边消息闭塞,哎!现在外头都传遍了。”

“什么事你倒是说呀!”

“安平侯府和宰相府结成亲家了。”

“结就结呗。京城里的大人们不是最讲究门当户对了么,这有什么稀奇。”

“你听我说么,我还没说完。关键是,宰相家的女儿可是素有大政第一美女之称呢!”

“呀,真的呀,你见过她?”

……

沈怀瑜却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心里不断否定:不可能是凝儿。

“你在胡说!”

恶狠狠而又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那个正眉飞色舞地跟身边之人说笑的中年男子吓得一哆嗦,不小心滚到地上来,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会儿,扭头便瞧见老神仙的徒弟一脸冰冷地盯着自己,好像要把他吃了,他连连摆手道:

“我没胡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恐惧的样子让沈怀瑜清醒过来,眼神稍微和缓了些,缓声问道:

“你如何得知?”

“我这个月才从京城回来,他可为为我作证的。”那人指着身边一个年轻些的患者道。

“对对对,我能做证。他确实刚从京城回来。”

沈怀瑜:“你继续说。”

“也就是我离开的前一天,正好在大街上见到了侯府迎亲的队伍。当时那小侯爷穿着一身新郎服骑在一匹宝马上,就走在队伍最前面。”

沈怀瑜:“你又怎么知道他取的是宰相的女儿?”

“我没见过那样大的迎亲场面啊,一时好奇,就跟着看了,小侯爷的迎亲队伍停在相府门口,我亲眼瞧着宰相夫人将一个盖红盖头的妙龄女子松进了花轿。旁人都说是宰相千金。这么多人都说,总归不会错吧。”

沈怀瑜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抬脚要走,地上那人连忙伸手攀住他,道:“”哎,小神仙,烦你给我看看吧!

沈怀瑜瞧了那人一眼,搭了把手将他扶到塌上,心不在焉地瞧了瞧疮口,开了七颗乌丸。

那人瞧着手心里几棵小丸,有些不满道:“只有七颗?为何别人的比我的多?”

沈怀瑜:“如果不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我可以再给你开几颗。”

那人一听脸都吓白了,摇头如拨浪鼓,道:“不用了不用了。”

这么快就听到凝儿和少陵的消息了。可是,为何?为何竟是这样的消息?他是三月底底离的京,到如今也不过七个多月。他们怎么就结亲了呢?沈怀瑜啊沈怀瑜,你这是什么心思?嫉妒?愤怒?今生你已然无法带给凝儿幸福,你难道希望她等你到老么?她现在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人还是少陵,你知道少陵是一个好男子,他一定会对她好。这不就够了么?他欣慰地心痛着,体味着从未有过的矛盾情绪。

爱一个人,她也爱他,两情相悦的两个人正好又可以在一起厮守,这样的美事尽管人人向往,但在现实里无论经历了多少次改朝换代却很少有。现世之中,相爱的人往往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得相守,在一起的人往往却又并不相爱。现世之中多少人甚至连真正倾心相爱的人都没有;即便有,当面临种种现实的选择,却失去了倾心相守的勇气。现实之爱总也无法抵挡人的欲望和事的变幻。人,何其薄情!

忘了吧!彻底忘了吧!一切都彻底忘了吧!就当那十三年的生活是一场繁华梦!

沈怀瑜默默行走,来到阿猫睡着的小屋。

床上的小女孩脸蛋睡得红扑扑的。

“阿缘。”

阿缘。他唤她阿缘,父亲母亲唤她缘缘,家里的仆人们唤她“缘小姐”,她自己对人介绍的时候却喜欢说大名,连带着把他一并介绍了:“我叫沈缘,我哥哥叫沈怀瑜。”

旧时的记忆一旦找回,就像开始脱落的墙皮。沈怀瑜守着阿猫,重温着被他封存了十多年的记忆。

端木老爷子:“小潘,你去把城里最会打听消息的人叫过来,我有话要问。”

潘汉年摩挲着下巴想了一小会儿,道:“要说消息最灵通的人么,那就是今早在寮子门口和裘员外斗嘴的那个赵八眼了,那人是个二流子,平时没什么正经事,整天带着几个小混混走街串巷瞎逛荡,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他们最清楚了。”

端木老爷子:“行,那就把他喊来。”

很快,潘汉年去而复返,气愤道:“那家伙怕染上病,不肯过来,真是个贼骨头!”

端木老爷子:“没事,咱们过去。”

赵八眼眼见着端木老爷子和一群人走过来了,顿时有些受宠若惊,悄悄地理了理衣服,又把面上的巾布理了理,上前一步,又退后半步,恭恭敬敬地拱手道:

“晚辈见过老神仙!”

端木老爷子:“小赵不必客气,我听小潘说城里就属你消息最灵通了。”

赵八眼得了德高望重的老端木这声亲切而尊敬的“小赵”,心中很受感动,顿时打消了胡乱打发回话的念头,共顺道:“老神仙请问,小人一定把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

端木老爷子:“你,或者你的朋友,可有在城里,附近也行,看到死牛死羊之类的牲口?”

赵八眼细细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有那死了的牛羊,肯定就被人拖回家吃掉了。没看见哪里有。”

赵八眼旁边一个精瘦的驼背男子看看赵八眼,对端木老爷子道:“我倒是看见了,就在北山那边的悬崖底下。”

赵八眼顿时怒了:“好你个二蛋!看到了竟然私藏不报,难道想吃独食么!”

被叫二蛋的人连连摆手,急忙道:“八哥,你实在是冤枉小弟了呀!我看着的时候那牛掉在水里,已经臭了。’

众人脑中联想出那副画面,一个个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因为,北山断崖下的水从望江城流过,是城里最主要的水源。

端木老爷子点点头:“那就对上了!小潘,咱们得赶紧去把那牛给弄出来。”

端木老爷子和沈怀瑜在赵永安亲自派来的一个侍卫长的带领下穿过望江城出了北门,沿着一条甚为宽敞的山路走到一条水势莽莽的山河边,见赵永安正领着一群侍卫站在河边,哥各个用白巾捂着口鼻,旁边的地方堆着一滩土黄色的东西。

赵永安捂着口鼻走上前来,亲自给端木老爷子和沈怀瑜递上白巾。二人各自接过掩住口鼻,走去那堆黄乎乎的东西。沈怀瑜这才瞧清楚,那东西是一头死牛,被水流冲得皮开肉绽,腹部破了一个大口子,肠子之类的东西散在外面。

端木老爷子随手折了一根小树枝,在牛身上各处翻挑着看了一会儿,道:“不错,这头牛身上的确带着许多疔毒创口。”

赵永安:“哎!这条河经城东穿流而过,正好穿过百姓居住最密集的地区。真是造孽啊。”

端木老爷子:“幸好山河水冷,牛尸刚开始腐败,要是任其这样下去,还不知会有多少人染病。现在牛尸被清理出来了,不干净的东西很快就会流出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赵永安:“可是城里已然有许多人感染,万一传染起来……”

端木老爷子:“赵城主放心,石疮本身并没有太大的传染力,只要将病人安顿好了,不会传染的。”

赵永安:“太好了!这下子总算可以放心了。今晚老爷子一定赏脸到府上来,让晚辈好好感谢您!”说着扭头对沈怀瑜一笑,“老爷子高徒也去。”

端木老爷子:“这就不必了,官寮里的病人还需仔细照看着,我们脱不开身。”

赵永安:“也好,等二位全部忙完了,晚辈一定好好感谢下您老人家师徒俩。”

端木老爷子:“赵城主不必如此。村里还有事,我们治完了直接回家。”

赵永安笑容僵在脸上,只得陪笑道:“一切按老爷子的意思来。”

端木老爷子:“这次能发现这头牛,全是那位二蛋小兄弟的功劳,还有那个小赵,务必给人家一些奖赏。”

赵永安连声道:‘一定一定。’

二人回到官寮里的时候,阿猫已经醒了,正埋头缩在床上。沈怀瑜喊了她一声“阿猫”。阿猫抬起头来,迟疑地看着他。这时端木老爷子走进来,也唤了她一声。阿猫立刻手脚并用爬到床沿上,将脸蛋在端木老爷子胳膊上蹭了蹭。端木老爷子摩挲着阿猫细软的头发,笑问:

“阿猫睡了好久了,饿不饿?”

阿猫仰脸看着端木老爷子点点头。

“爷爷带你去吃饭。”

老爷子弯下腰,给阿猫穿了鞋,然后牵着她走出门。

端木老爷子给病人诊治,阿猫便站在他边上跟着看。到了第二天,端木老爷子给院子里的人发药,阿猫便时不时在院子里飞一飞。病人们疮口陆续好了、走了,寮子里病人渐少。眼周生疮的李达也病愈了,临走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头雕刻的小鹰送给阿猫。第四天,端木老爷子和沈怀瑜也要走了。王德民的马车就停在外面,就像他们来时那样。

阿猫忽然扯住了端木老爷子衣袖,眼巴巴地瞧着他。端木老爷子弯下腰,听得阿猫细声细语道:“爷爷,我想去城东看看我爷爷。”

原来她知道自己的爷爷去哪儿了,她什么都知道。

生活里的转变,包括哪些所谓的“巨变”无一不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悄悄发生,然后再以潜移默化的方式让人逐渐感知,当知道结果的那一刻,人或许“震惊”,但是绝非“震惊”于这变化来得快或者来得突然,而是“震惊”于这变化居然发生在某人身上。生命的突然终结或许是个例外,但是生命的终结大部分时候并不例外。没有哪种变化真的出乎意料。

(三八)

云隐村的人很快都知道端木老爷子从城里带回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女人们纷纷翻出家里闺女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服、旧玩具,再带上吃食和头绳之类的女孩子玩意,和自家男人小孩一起去端木老爷子家位于西坡上的独立小院落。端木老爷子家往常用来晾晒草药的空旷院子里站满了人。阿猫哪里见过这阵势,早吓得缩在端木老爷子背后不敢出来。

这可把那群妇女乐坏了,都道什么“小孩子脸皮子最薄”、“别怕,婶子最喜欢小孩子了”之类的话。端木老爷子扭头安抚阿猫情绪,慢慢地将阿猫开解好了。小丫头抱着端木老爷子的腿缓缓露出半个身子来,小脸上一只眼睛带着怯意滴溜溜地瞧了这个瞧那个,真像一只警醒的小猫咪,看着着实疼人。

那些妇女们忍不住撩开篮子盖布,掏出一样样好东西来逗弄她,吓得阿猫又缩回端木老爷子身后。老爷子哭笑不得道:“好了,东西放下,人都离开。我家阿猫怕生,你们过阵子再来吧。”

妇女们只好意犹未尽地将送来的东西拿出来放好,挎着个空篮子回家去了。院子里剩下十来个男人并五六个小孩子,男人围着端木老爷子打探望江城的疫情,小孩子则在花秋月带领下好奇地瞧着阿猫。

端木老爷子:“阿猫,去跟她们玩吧。”

初时阿猫还紧紧地炜着端木老爷子,只悄悄留意着瞧着花秋月他们。渐渐地,小女孩觉出了趣味,胆子也大了些,不知不觉和他们玩到了一起。虽说之前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众人围着端木老爷子听得入神,待他们得知这样严重的疫情起因居然是一头不小心掉下山崖摔死在河里的牛时,都唏嘘不已。

白家院子里,娟娟将沈怀瑜拉到小梨树下坐了,一会儿问他在城里吃得如何、累不累,一会儿又问他城里的事情。沈怀瑜静静地瞧着她,忽而伸手在她头发上摩挲一下,笑道:“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到底让我答哪一个?”

娟娟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道:“沈大哥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沈怀瑜瞧着少女,有意想了想,见她脸上担忧之色渐渐浓重,不由“噗嗤”一笑,道:“傻丫头,有端木老爷子在,谁敢给我委屈受?你和爷爷在家如何?”

娟娟连连点头:“都好都好。”

赵子玉慢悠悠从杂物间走过来,道:“好什么好,你就走那天晚上,那叫宋什么福的半夜翻墙进来偷鸡呢,可把我们吓死了!幸好有我在,不然,哼哼。”

沈怀瑜:“宋福生?”

赵子玉:“对,就是他。”

娟娟见沈怀瑜面上闪过一抹严肃的表情,连忙道:

“也没什么了,他又没怎么样。现在沈大哥回来了,他更不敢来了。”

娟娟怕沈怀瑜再问,连忙走去拉着赵子玉往外头走,边走边道:

“沈大哥,你去屋里歇会儿吧。我和孟大哥去端木爷爷家看看小阿猫。”

白老爷子:“我也去悄悄。”

人都走了,只剩他一个。沈怀瑜长长出了一口气,环顾小院,只觉温馨留恋,竟生出一种久别重逢的慵懒。沈怀瑜暗自心惊:不过在这里住了几个月,竟然生出这样浓厚的依恋来!

他身心放松地缓步走去自己房间,只见小小的一间房布置得简单而整洁。目光甫一落在自己那张简单的板床上,眼皮一下子好像涂了浆糊似的。他打着哈欠走去躺下,脑中朦胧、诸事退散,很快便睡着了。

“阿瑜,我与你一起读书可好。”

“阿瑜,夜里看书莫看太久了,会伤眼睛的。”

“阿瑜,等我长大了嫁给你可好?”

“沈大哥,你快过来看,有条大鱼!”

“小沈……”

“沈大哥……”

……

忘记吧!将京城里的一切都忘记吧!

沈怀瑜一觉醒来只觉得身上轻飘飘的,好像忽然脱去了身上束缚已久的枷锁,轻松而又有些怅然若失。他知道这种心情为何,微微一笑,将最后的一点念头也撇去了。门缓缓地开了,一只黑色的小脑袋探进来,往他这边瞧了一眼。沈怀瑜闭上眼睛,听得娟娟喃喃道:

“沈大哥还没醒。”

然后是门声和走远的脚步声。沈怀瑜睁开眼睛,轻轻笑了一下,翻身下床,拉开门走了出去。

“沈大哥,你醒了?”

“嗯,听到门声了。”

“呀,我想看看你醒了没,没想到吵到你了。”

“没事,我出去走走。”

赵子玉正坐在院子里摘菜——现在他的菜已经摘得有模有样的了——听着沈怀瑜这样说,连忙道:

“我也去,我和沈大哥一起去。”

娟娟:“你们去吧。一会儿回来吃饭。”

赵子玉跟着沈怀瑜过了东河,沿着竹林里的小路缓缓地走。

赵子玉拔了一根细竹枝含在嘴里,道:

“哎呀,小村子里的生活好是好,就是时间久了有些无聊,一下子又要吃饭了。”

沈怀瑜停住脚步,赵子玉见状往后跳了一步,道:“我随口说说的,你别生气。”

沈怀瑜:“你不是逃难的么?还挑剔这些?”

赵子玉顿时结巴道:“我,我不就说说么。”

赵子玉心想:这人果然很危险,早知道就不跟他一起出来了;可是如果现在转身回去,那不是显得他太心虚了么?赵子玉心里后悔不迭,只能闭了嘴老老实实地走,再不敢多说了。闷闷不乐地走了一阵子,忽听沈怀瑜道:

“你仔细跟我说说那晚宋福生来白家的事。”

赵子玉脑瓜灵光,心道这人难道要给白家老小报仇?心里兴奋起来,立刻眉飞色舞地讲起来,同时暗中走到与沈怀瑜并肩,悄悄留意着他面上神色,果然见他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看着十分怕人。赵子玉心道:这家伙果然不是个善茬,还好我机灵,提早看出了这一点。

赵子玉:“你可别乱来啊!不然娟娟和老爷子都该担心了。”

沈怀瑜只管默默走,除了皱起的眉头,脸上不见多余表情。看得赵子玉心里七上八下的。

“你回去吧。”

赵子玉一愣:“嗯?”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赵子玉巴不得赶紧回去,听他这样说心里乐开了花,说了些“舍不得走”之类的话,转身便走,一会儿便走的不见了身影。

沈怀瑜一个人走上东坡,围着东湖走到一处僻静角落,在湖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了。西边红霞渐生,峰峦都笼在金红色的雾气里,小村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之声清晰可闻。小河粼粼、竹林青青,远处近处麦田环绕小村。如在旧时,这种景色不知要让他生出多少诗兴来,可是现在他没有心情作诗,心中柔情缱绻伴着一丝辽远的伤感,只想放空自己。

沈怀瑜从怀中摸出凝儿绣的那副红色锦帕。红色还是那样鲜艳华丽,苍鹰还如往昔一样一飞冲天,可是这些都不再属于他了——无论曾经多么不舍、多爱、多心痛,如今都以属于别人!往事如烟,烟消云散,连这一方锦帕他都不能拥有了。他在湖边的一棵树下挖了坑,将那方锦帕埋了进去,也掩埋了那段流光溢彩的时光。

沈怀瑜坐在湖边,愣愣地看着湖中倒影,也不知看了多久,心里渐渐明朗起来,就着湖水洗净双手。

是时候真正接纳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了;这段生活需要他沉下心来、拂去一身浮华,做一个真真正正的自己!

坡下走来一人,小小的灰色身影映在落日余晖中,吸引了沈怀瑜全部的目光。沈怀瑜最后瞧了一眼树下新土,转出湖畔,走到上山的土路上。坡下的少女跑起来了。沈怀瑜心中一阵冲动,他几乎等不及要看那女孩子因为找到他而由衷展现的明媚笑容了。

是夜,赵子玉侧身躺在床上,看着窗下伏案书写的沈怀瑜,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写了这么久了,写什么呢?”

沈怀瑜:“药方子。”

赵子玉嗤了一声道:“你当我傻啊!药方子要写这么久?”

沈怀瑜:“病人情况复杂,要写的不止一两张。”

赵子玉眼神一暗,翻身向里,“你写吧,我先睡了。”

却大睁两眼盯着墙皮上的纹路,许久,问道:“沈大哥,你原先是从哪里来的?”

沈怀瑜:“京城。”

赵子玉:“你一定吃了许多苦头吧。”

沈怀瑜没有回答。

赵子玉:“以沈大哥的资质,以前在京城里的时候一定非常厉害吧!”

沈怀瑜仍然没有回答。

赵子玉吃吃一笑,道:

“京城真好。从前我跟父亲去过一次,那高楼大厦的,好玩的、好吃的都比望江城不知强多少倍,人也好看,简直要看花了眼。可是你们那边的人怎么那么傲慢呢?说我们是‘流放地的南蛮子’,我也是大政子民啊,哪里野蛮一点呢?不过跟你们那些王宫贵族的公子们比起来,的确有些野。当时正是阳春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我跟着父亲还有和父亲相熟的几个叔叔伯伯去燕归湖看花,看到桃花树下坐着一群华服的公子们在开诗会。啊,这么多年了,那样的场面,仍然像发生在昨天。”

赵子玉自说自话,心里生出一股不被人理解的憋闷。他合上双目,掩下眼中潮意,索性就这么闭着眼睛接着说,

“我走近了才瞧清楚,那些京城里的贵公子们是分坐在一条小河两边的,河面上一只白玉酒杯和粉红色的花瓣一起悠悠地随水漂流。也不只是谁说了声“停”,所有人都笑着看一个的白衣公子。只见那人微微一笑,伸手捞过河中酒杯,仰头喝尽一杯酒。然后便吟出了一首诗。那诗想必是极好的,因为所有人都在击掌称赞。也有人说他既然已经想出了这么好的一首诗,为何还要喝那酒?沈大哥,你可知那人如何回答的?”

“如何?”

赵子玉原本只不过随口一问,却不想一直保持沉默的人却开了口。或许他对个问题的答案也很好奇。

赵子玉:“他说他忽而就想尝尝桃花酒的味道了。多任性啊!”

沈怀瑜轻笑道:“不过是少年狂言。”

赵子玉惊讶得扭头看他,见他仍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笔耕不辍,心道:这人不愧是京城里的人,性子可真狂!

赵子玉说了一阵子,一直不敢将心中某个想法说出来,说来说去只他一人,也有些厌了,渐渐不则声了,很快就睡着了。

耳边终于恢复清净。沈怀瑜叹了一口气。经由床上那人提醒,往事的碎片又像下雪一样在他脑中纷繁而下。他只好停了笔,望着外头夜幕千山,将自己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他收了笔墨,待笔迹晾干,吹灭了灯,将写的东西折起来送到窗下稻秧中,然后推门走进夜色里。

他在黑黝黝的小山村里迂回穿梭,呼吸着饱含夜露的寒凉空气,听着自己的双脚它在落叶上的声音,感到自己的神思无比清醒;很快他在一处停住,隔着一条小木桥和一条在夜色里黑亮亮的河水,谨慎地瞧着不远处的小院落。他轻手轻脚地过了桥,沿着小院落的矮墙神出鬼没地行了一圈,瞧见院子里黑黢黢的一片,没有半点声音。沈怀瑜把着墙头纵身越入院中,缓步行至窗下,就着窗户的破洞查看里面情形,看了主屋又看偏房,看了一圈确定这里真的没人,这才越出墙头。

宋福生这厮倒是机灵!

往走头的时候忽而想起一件事,掉头走进西坡的浓阴里,原来那里在浓阴笼罩之下还有一户小院落。屋子里的火光穿过门缝照在地上,为荒凉的西坡之夜平添一丝柔和。沈怀瑜在门板上连拍三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门没栓。里头传来樊茂才特有的粗粝声音:

“谁呀?”

沈怀瑜:“沈怀瑜。”

樊茂才:“小沈啊,进来吧,门没栓。”

沈怀瑜推门而入,瞧见樊茂才正叉着腿大喇喇地坐在院子里。

沈怀瑜:“樊大哥怎的不去屋里坐?”

樊茂才手指朝天上戳了戳,“屋里有这个么?”

沈怀瑜抬头,望见了一天稀疏星子。他知道樊茂才又在想过去那些人和事了。沈怀瑜在樊茂才旁边坐了,和他一起仰头看星。

樊茂才:“这么晚了,找我何事?”

沈怀瑜:“我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樊茂才:“奥?你说。”

沈怀瑜:“樊大哥以后再去打猎可否带上我?”

樊茂才:“你想去?为何?”

沈怀瑜:“秋收之后陡然闲下来有些不舒服。”

樊茂才点点头:“农家活忙完了是有些闲得慌。我么,三天一近猎,半月一远猎。猎物走什么路我走什么路,荒山野岭、悬崖峭壁、坟地恶地,全无忌讳。你能做到?”

沈怀瑜:“能。”

樊茂才:“那你便跟着我。只是我行事素来不喜欢别人问东问西,你要跟我可以,可别问东问西的才行。”

沈怀瑜:“不会。”

樊茂才:“那就好。明日太阳落到西山尖的时候你便过来吧。”

第二日吃早饭时,沈怀瑜跟白老爷子和娟娟说了自己日后跟樊茂才去山里学打猎的事;当天下午吃过晚饭,他背上背篓、篓子里装着铲子之类的小工具,去了樊茂才家。到的时候秋英正和樊茂才对面坐着吃饭。等樊茂才吃完、收拾好家伙,二人并肩进了云隐山脉。秋英心里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个人能和那头犟驴互相照应一下了。秋英站在大门口一直瞧着两人的身影彻底淹没在大山里,这才转身回去,收拾了碗筷、又将樊茂才换下来的衣服拢到一起,拿去西河里浆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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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爱笑爱闹仿佛全世界都会宠着他的男人,一个沉默不语眼底却总流露出千头万绪的男人,好像冥冥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年少时她疯狂迷恋追寻他的脚步,时过境迁命运的手把他送到她的眼前,她是否忘了那抹爱笑爱闹的阳光还会义无反顾的选择最初的选择。花开花败留下的只是那抹最深最努力活过的记忆摇曳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