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照例是樊茂才进山的日子,沈怀瑜一大早吃了饭便收拾好东西去樊茂才家找他,却看到樊家大门是锁着的。地上最新的几个脚印里湿漉漉的,边棱处还积着极薄的一层白霜。
“难道他一早就进山了?”
沈怀瑜纳闷地往回走,碰见秋英从巷口转过来,遂道:“樊大哥不在家。”
秋英怔了一下道:“我怎么给忘了。”又道:“你找老樊一起进山?”
沈怀瑜:“嗯。却不知为何樊大哥先走了。”
秋英:“那家伙任性,说不定又喝酒了,性子一上来就到处乱走。”
沈怀瑜心道:樊大哥虽然倔强,却不是食言的人。秋英姐说“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说明她知道樊大哥今日会提早进山,可是又为何说“喝了酒,性子一上来就出门了”这样的话呢?
“秋英姐刚才说‘怎么把这事忘了’,’这事指的是?”
秋英:“我这样说了么?你听错了吧。”
沈怀瑜起了疑心。
回到白家之后,沈怀瑜直接去问白老爷子樊茂才往年这日是否有什么惯例要做的事。白老爷子摇了摇头,
“茂才么,除了打猎便是打猎,还能有什么事?再说咱们这深山老林的,能做什么?”
樊茂才倒拎着一只兔子大喇喇地跨进了白家大门,口中喊着:
“娟娟,拿把刀给我剥兔子。”
娟娟拎着一把菜刀从灶间出来,瞧见樊茂才手里那兔子被套子勒得血肉模糊的,隔着老远将菜刀递给樊茂才,转身跑回灶间了。
樊茂才:“哎,还差跟绳子。小沈,去找根绳子来。再去河边打盆水来。”
樊茂才用绳子绑着兔子的一条腿倒挂在小梨树一根比较粗的枝杈上,先在水盆里洗了手,然后就着水在磨刀石上把刀磨快了,从兔子一条腿上开始走刀。
沈怀瑜蹲在一边看,随意问道:“樊大哥今早进山了?”
樊茂才:“啊!五更里做梦醒了,想起来就进山了。可惜了,五连环的套子,就逮着一只。你去我家找我了?”
沈怀瑜:“嗯,我看门锁了,又回来了。半路上碰到秋英姐,也要去你家。”
樊茂才:“这娘们。”
沈怀瑜:“今日还进山么?”
樊茂才:“进啊,怎么不进?眼看着还有一个来月就要过年了,多弄几张皮毛好去城卖了买年货!”
时间过得这样快啊!
沈怀瑜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离京很久了,不由心中感慨,默默地看着樊茂才剥兔子皮。
樊茂才:“孟兄弟呢?”
沈怀瑜:“早上吃完饭便出去了,也不知又去做什么活了。”
樊茂才呵呵笑道:“昨天我瞧见他在雪花家附近打转,我看他呀八成是瞧上雪花了。这臭小子!”
继而拔高声音,
“老爷子,昨夜老郭跟我说啊,他在城门口布告栏里看到朝廷征粮的布告了,说要根据每家每户按照土地征收粮食呢,一亩地六十斛。估计这两天官府便会派人下乡收粮了。”
白老爷子:‘谷子才卖没多久怎么又要收了?’
樊茂才:“说是北地大旱,麦苗都旱死了,来年粮食不继,国库里存粮又不够,只好从粮食多的地方收粮赈灾了。这还是宰相大人提出的法子呢,叫什么‘南粮北赈,丰欠平衡’。”
沈怀瑜听见“宰相”两个字时心里猛地一跳,这是自流放以来他第一次听见的有关恩师的消息。恩师弱冠之年便博得了当时的权宰周宇泰“杀伐果断而又能谋划全局,将来必为辅国重器”
的评价,而他呢……瑜儿啊瑜儿,你还是太心软。他非但没能报答老师的收留与知遇之恩,反而陷入那样一场龌龊的罪名里令老师蒙羞,真真是……又想起少陵娶了凝儿的事。
樊茂才瞧了沈怀瑜一眼,道:“据说这个办法一提出来,宰相大人的对立派立刻指出了许多不妥的地方,有人连夜写出了什么什么二十大罪状之类的东西。争来争去,各执一词,皇帝直接开了一个论辩大会。最后宰相派的人占据上风,才把这条政策定下来。”
白老爷子:“咱们这边年头好,家家户户倒也能拿出些余粮来。”
樊茂才:“蛟河北边就没咱们这么好运喽!今年夏天蛟河泛滥,农田不知道淹了多少,打的粮食都不够自家吃的,却也在纳粮的名单里。”
白老爷子:‘这就说不过去了。’
樊茂才:“谁让阮东莱老家就在那边呢。他可是宰相的死对头啊。”
沈怀瑜不禁呼道:“不可能。宰相大人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樊茂才嘻嘻一笑,“小沈兄弟,人心隔肚皮啊,况且朝堂上的事本来就是你死我活。”
沈怀瑜:“也许下面的人为了谄媚逢迎才在名单上做了文章。”
樊茂才:“我虽然不懂官场上的事,却也知道像赈灾征粮这种大事需要宰相全程关注,中间还要把关、盖章,绝不是随随便便交给别人做就行了的。”
沈怀瑜想些话来辩驳,思来想去却连一条也想不出。刀刃在兔子皮下游走,毛皮从肉体上剥离,被透明薄膜裹着的红色筋腱和肌肉赤裸裸地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感到自己的自尊心仿佛这兔子皮一样被人活生生地从身上剥下来,现在的他只剩一层血肉狰狞却完好无损的躯壳。
白老爷子:“咱们平头老百姓,种地的只管种地、打猎的只管打猎,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朝堂的事情自有朝堂的大人们操心。”
樊茂才笑道:“老爷子说得是。我啊还是专心剥我的兔子吧。小沈,把水盆端过来。”
樊茂才将沾满兔毛的菜刀在水中其干净,接着持刀在兔子身上划动,刀刃割裂皮毛发出裂帛一样的声音。当刀刃在兔子身上割完一遍,樊茂才又将菜刀在水里洗了一遍,头几乎要凑到兔子皮肉上,一手把着切痕一边皮毛,另一手握着菜刀在皮毛底下划——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那身皮毛便像人穿了件过大的衣服似的松松地笼在兔子身上了。这时樊茂才把菜刀让沈怀瑜拿着,将系着兔子腿的绳子解开,用菜刀在那只被绑着的小爪子上来回切了几下,然后随手将菜刀丢进水盆里。樊茂才将兔子的两条后腿并在一起把在一只手中,另一只手将兔皮翻过来、往下蜕……
“这回毛皮不错。娟娟,收着,用来给你沈大哥做冬衣领子最合适。”
娟娟拎着那丛灰扑扑的兔皮走来走去,寻了细竹篾、端出针线筐,纵横交错地将兔皮撑开,挂在堂屋外面墙上。沈怀瑜盯着那兔子皮,从前它护着它的主人行走山野,日后它将为人防寒保暖。兔子,人,人,兔子……有什么区别?
自沈怀瑜想清后路,所思所想所写大部分为实际事物,然而每当一些独特的时刻来临——那样的时刻往往如闪电即逝,像梦一样不可预料也无法把握——他脑中总会突然出现一些虚幻的疑问,如今日关于“人”、“兔”的疑问,不久前见大风吹起稻秧在空中漂荡而生的“人生若何”的疑问。一个人的命运渺茫难测,而作为人,结局却又如此明确而统一。
沈怀瑜,你信什么呢?
沈怀瑜匆忙跑回自己房间。竹篾条交错成的窗格里投进的是深秋的淡金色阳光。沈怀瑜急匆匆翻出草纸,提笔挥毫伏案狂书,这幅影像,就像有关陈年旧事的记忆里的一个场景。
“小沈写什么呐?”
“不知道。”
赵子玉此刻正从东山坡上往下走。他吃过早饭说要出来散步,出了门,原本想往西走——往西走到村中主路上、再下北、走过歪歪扭扭地排列着的三排房子到得第四排、西边第四家就是雪花家了。他犹豫片刻,抬脚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过了小河、过了竹林,不由就走到东坡上了。他一面走、一面看、一面听。青山、绿树、麦田、斜坡上的稻垛子……在淙淙的流水声里安静明晰。不由怀念起阿紫的歌声——
阿紫的嗓子是他见过的这么多女孩子里最好的。阿紫常穿紫衣,所以他叫他阿紫,而他她原本花名“素未”,都是自己太任性……一股强烈的愧疚如同小芽破土,顶破了他心房外那层顽劣的坚硬外壳。过去的事袭上心头,居然全是这样那样的荒唐。他为此感到震惊,于是顺着时间线索在记忆里回溯自己的人生……九岁……九岁……
“你想考状元?做梦呢吧!蛮城里的人也想考状元?啊哈哈哈……”
“啊哈哈哈……”
“啊哈哈哈……”
“我,我,就是想考,先生说我读书很好,为什么不能考?”
“你爹没有告诉你你这辈子只能做城主?只能做望江城那“蛮城”之主?”
“我们那里很好,不是‘蛮城’。”
“啊哈哈哈,全天下谁不知道你们那里是‘蛮城’啊……啊哈哈哈……”
“别跟他一般见识,毕竟‘那种’地方出来的人,井底之蛙,也是可怜。”
“我不是井底之蛙,望江城也不是‘蛮城’!”
“吆,‘蛮子’生气了,啊哈哈哈……”
“你打我,你这个蛮子竟敢打我!”
……
他不知道自己打的是威远大将军楚天阔的小儿子楚惜平,被爹扭着衣领拽去楚府赔罪,在楚府大门前从白天跪到傍晚,出了一天星;楚天阔带着楚惜平慢悠悠地从府门走出来。他亲眼瞧着他爹一脸堆笑地迎上去,又是赔罪、又是鞠躬,然后扭着他的领子拖到楚边平面前,让他道歉。错的明明是楚惜平,又不是他,为什么要他道歉呢?然而楚天阔出一声冷笑,仿佛号令一般,他爹忽而按着他的后脑勺往下、往下、往下……他永远也忘不了楚惜平得意而不屑的笑声!
他原以为京城很好,对那次进京充满了期待。当他在京郊桃林中看到那群神仙一样风流倜傥的青年,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也要像他们一样。然而理想破灭得那样快,甚至都没能让他带着这辈子最美好的期待做一个美梦。
十年、整整十年!他被这噩梦缠了十年!他已经浑浑噩噩过了十年!
赵子玉心中生出一股淋漓的恨意,抬脚将一块土坷垃踩碎、狠狠碾压,心里生出报仇雪恨的快意。他发力狂奔,张口全力嘶吼,一口气冲上东坡。力竭了,停下来,气喘吁吁地眺望着沐浴在金色阳光之中的天地山川——他将成为这片土地之主,这片土地……哪一点不好呢?十年前那次进京之路遥遥数千里,他一路看过去又看过来,看了那么多地方,那么多各式各样的地方,哪一个比得上他的望江城?
这么美的地方,以后都是你的。不好么?
赵子玉反复问自己。心中生出脉脉温情。他徘徊在东坡之上,这儿走走、那儿瞧瞧,一会儿蹲在田埂上和锄地的村人闲话,一会儿又走去逗弄放牛放羊的小娃。不巧,那群小娃娃中有一个用红头绳扎双鬏的,胆子实在大、嘴也真厉害,反将他耍得团团转。他忽而想起那小女娃名叫花秋月,她的姐姐是花圆月。惹不起、真是惹不起,赵子玉心道,连忙找了个借口走去了。
他从坡上下来,用路遇的村民说的“背着个手像青天大老爷似的”姿势,踱着小步慢悠悠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雪花家门口。一院子阳光,堂屋门黑洞洞的开着,静悄悄地不见人影。赵子玉有些失望,背着手拐出小巷。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猫在一丛矮树后面鬼鬼祟祟地朝外张望。赵子玉放轻脚步悄悄靠上去,顺着那少年的目光瞧出去,顿时怒火丛生,在那少年背上大力一拍,恶狠狠道:“好个不要脸的小子,竟然偷看女孩子洗头发!”
那少年正看得专心,猛然被人一排一喝,登时吓得“唉呀妈呀”一声转过身。赵子玉一瞧这少年长得很有几分清秀意味,不由心生警惕、也更加来气,“你跟我下去向雪花赔礼道歉。”
少年脸上红得煮熟的虾子似的,说什么也不过去,赵子玉一气,伸手揪住对方衣领就要拉着走。
就在那少年发出“唉呀妈呀”的叫唤时,雪花从水中抄起头发胡乱绑了绑头,从西河河堤下走上来。一眼便见到赵子玉揪着郭秋生,心中又羞又恼:“你放开秋生!”
赵子玉扭头见到雪花,笑着邀功道:“他偷看你洗头被我逮住了。”
雪花:“他偷看我,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赵子玉:“我路过。”
雪花冷笑一声:“路过?娟娟家在最东边,我家在最西边,你干什么呢能正好路过这边?”
赵子玉被问得一怔,手上劲儿跟着松了,雪花瞪了她一眼,一把拉住郭秋生衣袖拽着走去了。
赵子玉:“哎,明明他才是偷看你的那一个!”
雪花拉着郭秋生已经走到河堤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