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村再次进入夹在两个收成之间的农闲时节,云隐山脉一带也进入了一年之中的雨季:通常持续两个月左右,时有大雨、时有晴天,此外便是蒙蒙细雨,绵绵密密,一下四五天,占据了雨季四分之三的时间。这时候,大部分活都干不了,要不在家里编篮子,要不趁雨各处打渔、摸鱼,要不便聚到哪一家里喝酒聊天。往年此时,村里大部分男人一吃罢饭就汇聚到白家听老爷子说书,白家便是村里最热闹的场所。今年白家却没有连天的书场了——老爷子今年瞌睡得厉害,常常讲着讲着就睡着了,因此,雨季的书场办了四天,众人就不忍心再来了。
白老爷子坐在门槛内,刚打完一个盹,平静地看着外头细密的雨雾,心中充满落寞。
娟娟就坐在白老爷子旁边,瞧出了端倪,想着法子逗老人开心:讲故事、说笑话、做鬼脸……花样丛出不穷。白老爷子不忍看孙女伤心,呵呵呵呵地笑个不停,心中却越发伤感起来——昨个夜里,他腹中隐隐又痛,拼命压抑着,才没让自己呻吟出声,他自个儿清楚,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端木老爷子领着小阿猫进来了,披着蓑衣、带着斗笠;旁边,小阿猫也披着一件小蓑衣,却没带斗笠,而是举着一张硕大的树叶子,看上去可爱极了。小阿猫一进门就挣开了端木老爷子的手,笑嘻嘻地在院子里踩起水洼来,一面踩,一面招手唤娟娟过去。娟娟便也像个孩子似的,取了门鼻子上挂的斗笠,往头上一戴,就飞跑过去了,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从这个水洼跳到那个水洼,笑得开心极了。
端木老爷子将斗笠挂在门鼻子上,在娟娟刚才坐的凳子上落了座,笑道:“你瞧咱俩的孙女啊,哪里像女孩子!分明是两个假小子。”
白老爷子叹了一声,“要是男孩子就好了,也用不着咱们这么担心了。”
端木老爷子听出白老爷子话里有话,低声问道:“怎么了,老白?”
娟娟和小阿猫玩在一处,其实心里并没有放松,偷眼留意着堂屋里的情形,见两位老人家凑得很近,不知道在说什么话,心中不由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担忧。
“端木老爷子在这儿么!”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王富贵一脸慌张地走进来,瞧见了端木老爷子,眼睛一亮,径直跑到堂屋,捉了端木老爷子的手就往外拉。
端木老爷子:“怎么了,小王?”
王富贵断断续续道:“我家老二被蛇咬了,看着很不好,快去,快去救救他,救救他吧!”
端木老爷子立刻取了斗笠,当先跑起来,小阿猫飞快窜到老爷子面前,一面牵着他爷爷的手,一面大声道:“爷爷,您慢点。”
端木老爷子扭头瞧着娟娟,道:“娟娟,赶紧去我家拿那只红色的小药包,直接送去王家。”
娟娟应了,转身就跑。
端木老爷子:“小沈呢?”
娟娟扭头应道:“被樊大叔叫去吃酒了。”
端木老爷子:“你赶紧去吧。”低头对阿猫道,“阿猫,去樊大叔家喊你沈大哥,叫他直接去王大叔家,一定要快!”
阿猫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点头便去,同时不忘了让王富贵好好看顾她爷爷。
屋里站着好几个人,男人女人都有,王富贵媳妇正坐在床边,把着儿子的手汹汹地哭,见端木老爷子进来,赶紧迎上来,嚎哭着请求端木老爷子救救自家儿子。端木老爷子走到床边一瞧,只见那王二牛躺床上,已经晕过去了,嘴唇发紫,脸色白中发青,一看便是中了毒。
王富贵早搬来一张团凳,按在床前。端木老爷子让王富贵点灯照亮,王富贵赶紧点了灯擎在手中,照着儿子被蛇咬的小腿中段,那里紧紧地扎着一根鲜草临时搓的绳,深深地勒进肉里,将一截大腿分割成了肿得碗口粗的上下两节,下面半截皮色发紫,胀肉中间落着两个黑乎乎的小圆孔。
正在此时,娟娟怀里抱着一只红色的小布包跑进来,将布包交给端木老爷子。
“快去弄一盆热水来,还有干净的布,有多少拿多少。娟娟,去看看小沈来了没。”
王富贵媳妇和娟娟“同时出门,一个去灶间烧水,一个出门等人。娟娟刚出大门口,就瞧见沈怀瑜大步流星地拐进巷子。
“怎么样了,娟娟?”
“我们刚到,沈大哥赶紧进去吧,端木爷爷在找你。”
沈怀瑜点点头,加紧步伐,一口气跑到端木老爷子身边。
端木老爷子没有回头,道:“你看好了,这是六月青咬出来的伤口,虽然扎住了,这节小腿也保不住了。化毒散。”
“哎!”沈怀瑜熟练地打开红色布包,拿出一只小葫芦。
“逍遥散。”
沈怀瑜又摸出第二只小葫芦,看上去与刚才那只无异。
“富贵,把你们家的锯子拿去灶间,喷了酒,在火上烧一阵!”
王富贵惊道:“非这样不可了么?”
“不想二牛送命就快去!”
王富贵半刻不敢耽搁,转身跑出去,过了一会,将只烧得黑麻麻的锯子送到端木老爷子面前。
“你先拿着,一会儿给小沈。”
“小沈,给二牛用逍遥伞。”
“嗯,”
只见沈怀瑜将小葫芦凑到王二牛鼻端,飞快地拔去塞子,往王二牛鼻孔里一点一收,迅速将塞子塞回去。大家都知道,这种粉末一落进鼻子里,就算是剜心割肉,王二牛也不会醒过来了。众人都凝神屏息,知道真正的考验马上就要来了,一个个心上犹如压了九重山。
王富贵媳妇端来热水。
端木老爷子:“富贵,把锯子给小沈,大家都出去吧!娟娟,你先带阿猫回去吧。”
娟娟应道:“好嘞。”
王富贵媳妇“啊”地叫了一声,又嚎哭起来,王富贵怒道:“哭什么哭!把嘴巴闭紧了,别让老爷子分心!”
“赶紧出去,把门带上。”
王富贵媳妇紧紧地咬着嘴唇,咬断了哭声,瞧着床上的儿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王富贵把着媳妇的胳膊,拽着她出了屋,“吱扭”一声紧紧地关上了门。屋子里霎时像到了晚上,一豆明亮灯焰映照之下,王二牛被毒蛇咬了的小腿肿得水呲呲的,放着紫红色的乌光。端木老爷子用手在王二牛那条上腿上比划了两道,将一条临时用布条编成的绳子松松地环在大腿上的那一道上,然后亲自从布包里摸出一只比刚才大得多的小葫芦,对沈怀瑜道,
“开始吧。”
沈怀瑜紧紧地握着锯子,因为太用力,一只手极细微地震颤着,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不止——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他看着床上惨无人色的王大牛,知道他必须让自己镇定下来,由是深深地吸一口气,在心中跟自己说:沈怀瑜,相信你自己!
沈怀瑜心中骤然聚齐一泊滔天的勇气,上前一步,将锯子按在了王二牛小腿上、端木老爷子比划的位置。
“将全身精力集中到那一处,动作要快,一会儿毒血会喷出来,一定小心,别让毒血喷到你。”
沈怀瑜眼里只剩锯子切割的那处了。
锯子破开皮肤的刹那,紫黑色的毒血霎时喷涌而出,沈怀瑜身子向后一闪,堪堪避开,手上不停,将锯子拉得飞快,锯子像鱼儿入水似的沉入肉中,立刻见了骨头。这时阻力陡然加大,沈怀瑜暗中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大力切割,切割,切割——低密的摩擦声犹如伐木,听在沈怀瑜耳中似乎持续了一辈子那么长。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怀瑜已经将自己的牙齿咬得几乎要碎掉了,忽然感觉手上力道一空,眼睁睁地看着半截小腿连着脚“啪嗒”一声,掉在床面上,保留在身体上的那半截小腿截面处血流如注。沈怀瑜骇得心惊胆寒,一张脸霎时变得惨白,仿佛他自己也中了毒。
端木老爷子不断地用手从上到下地赶着王二牛大腿里的血液,王二牛小腿截断处血流得更猛了,紫黑色的血很快变成了鲜红色,这时端木老爷子将环在王二牛大腿上的布绳子扎得紧紧的,让沈怀瑜赶紧给他用药。
“一层层地泼,血浸一层泼一层。”
沈怀瑜立马丢开锯子,拾起床上那只由端木老爷子拿出来的小葫芦,拔去塞子,将白色的药粉泼在上面,厚厚的一层药粉很瞬间被鲜血浸透,沈怀瑜赶紧泼上第二层……到端木老爷子让沈怀瑜停下来,一共泼了六次,断口处的血堪堪止住了。
“剩下的布留一条,其它的全给二牛包上。用之前我教你的法子包扎,还记得吧?”
“记得。”
“那好,赶紧包。”
“现下天气潮湿,往后天也越来越热了,包得这样结实,伤口会不会闷坏了?”
“不会,刚才敷的药粉里有冰岩花,布条也是要勤换的。”
“咱们这边的蛇大部分无毒,有毒的毒性也不算太大,否则二牛早就没命了。最毒的就是六月青,这种蛇通体翠绿,喜欢躲在月下草里,像现在这种阴雨天气,在野地里遇到月下草可得绕着走。要是不小心被咬了,……”
一切收拾妥当。
端木老爷子对沈怀瑜道:“让他们进来吧。”
沈怀瑜拉开房门,道:“王掌柜,可以进来了。”
话音未落,王富贵媳妇便张着手扑了进来,瞧见床上那块布料里陈列着沾满紫黑血迹的儿子的断腿,“凄厉地唤了一声,“我的儿啊!”,就要往王二牛身上扑,端木老爷子连忙起身阻在她面前,沉着脸对王富贵道,
“这些血都是有毒的,沾上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锯下来的小腿,还有这些铺盖,都得赶紧弄出去埋了。”
王富贵按住心中剧痛,连连点头,上去扯住了自家女人,瞧着儿子的样子,心痛欲裂,颤着声,连问三声,“二牛什么时候能醒啊?性命保住了吧?老爷子还有什么交代?”
端木老爷子:“性命是保住了,逍遥伞的药劲儿过去就醒了,也就两三日。伤口需要两日换一次药,用干净的布重新包扎,二牛年轻,大约两个月就能全好了。药我留下了,用完了再去我家拿。”
王富贵大喜,连连道谢,王富贵媳妇却呜呜地哭起来了,
“我的儿啊,这这这,这以后怎么说媳妇啊!”
王富贵怒骂道:“你这个糊涂娘们!保命要紧还是腿子要紧?二牛是被六月青咬了,又不是被马蜂蜇了,能保住命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你这女人还不知足!还不快去打水给老爷子和小沈兄弟洗手?”
王富贵媳妇哭哭啼啼地去了,弄了一盆水,并一盒皂荚子。端木老爷子和沈怀瑜前后洗净了手。
端木老爷子:“富贵,就让禾苗哭吧,当娘的,儿子成了这幅样子,难能不哭?”说着,将红色的小布包卷起来,往怀里一塞,起身往外走。
王富贵连忙跟着送,沈怀瑜道:“王大叔,有我和端木爷爷一起,不用送了。你赶紧教人把那些沾了毒血的东西扔掉吧。王大婶现在正需要人安慰,王大叔可得耐心些,好好说话。”
王富贵惭愧道:“我也是太着急了,忽略了她的感受,多谢你提醒了,小沈。”
路上。
同行的人都散了,只剩沈怀瑜和端木老爷子。
端木老爷子:“小沈,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要叫上你?”
沈怀瑜略作思忖,惊讶道:“您是要我……”
端木老爷子点点头,道:“你心里有数就好了。毕竟我年纪这么大了,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往后,这一村的人我可就交给你了。”
沈怀瑜:“可我……”
端木老爷子:“我知道,事先也没跟你商量,对你来说太霸道了。可是这么多年了,我找来找去,没有一个能让我完全放心的人。”
沈怀瑜叹了一口气,道:“我是怕我没有能力向您一样。”
端木老爷子:“我不会看错人的。你心性纯良,沉得住气,悟性又高,往后跟着我多看、多学、多想,于医道上,不但能超过我,而且将来一定有大成。”
沈怀瑜摇头苦笑道:“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成为医者。”
端木老爷子也摇头笑起来,道:“人走哪条路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该你走的,绕来绕去也绕不过去,早早晚晚总会走上那条路。”
沈怀瑜心中起了一层薄如云雾的悲哀,思忖着从前种种,听见端木老爷子沉声道,
“白老头怕是活不过今年了。”
沈怀瑜脑中轰隆一声,如遭雷击,第一次慌乱得语无伦次了,“啊!怎么会!爷爷,爷爷——爷爷知道么?”
“知道。”
“娟娟知道么?”
“不知道,先瞒着她。”
沈怀瑜陷入了巨大的悲哀。
白家小院。
娟娟跟小阿猫又在院子里踩水玩。娟娟追着小阿猫,在几个水洼之间跳来跳去,笑得脸蛋通红。堂屋里黑黝黝的,不见白老爷子。
娟娟听见声音,停止了小声,担忧地问道:“二牛哥如何了?”
端木老爷子:“人没事了,过两天就能醒。就是右脚没了,以后走路离不开拐杖了。”
娟娟伤心道:“哎!可怜的二牛哥!”
沈怀瑜不敢看她,怕自己忍不住对着她流露出悲伤的情绪,有意低头逗弄小阿猫,问道,“爷爷呢?”
娟娟:“爷爷又睡觉去了。这种天气,老人家最容易犯困啦!”
沈怀瑜心中一痛,悄悄地叹了口气。
端木老爷子领着小阿猫回家去了。
到了该做晚饭的时候,娟娟收拾了一些菜,在河里洗净了,拿去灶间里处理。沈怀瑜跟在她身后走进去,照例,一个在灶上做饭炒菜,一个在炉膛前烧火添柴。
娟娟:“沈大哥,我瞧着你今天好像有有心事。”
沈怀瑜心中一惊,连忙笑道,“有么?可能是王二牛的事弄的。”
娟娟:“二牛哥的腿是怎么治的?”
沈怀瑜想起那副血腥的画面,道:“放了毒血,锯了腿,用了药,端木爷爷说过两个月就好了。”
娟娟微微扬着脸,脑中联想锯腿的画面,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竖了一身寒毛,连连道:“太吓人了!太吓人了!”
沈怀瑜瞧着少女柔嫩的样子,心道:要是她知道……连忙打散了脑中思绪,状似无意地道:“要是我哪一天被蛇……”
话刚出口,就被娟娟“呸呸呸呸”地打断了,“不会的,不会的。”
沈怀瑜将一根填进灶坑,专注地望着娟娟,认真道:“娟娟,人生一世,总有许多意外的。咱们都想活得开心,过快乐的日子,可是,生老病死,这是上天的安排,无法避免的。”
娟娟:“我知道。”
沈怀瑜索性道:“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好好为我哭一场就够了,继续过日子,不要再伤心。”
娟娟立刻扔了锅铲,急忙走过来,蹲在沈怀瑜面前,仰脸看着他——仔细地盯着他的眼睛,焦急地问道:“沈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沈怀瑜面色平静地看着娟娟,心中那样悲伤啊、那样悲伤!可是他不得不让自己“噗嗤”一声笑起来,伸手在少女精致的鼻尖上点了一下,道:“哪有什么事啊?要是有什么事,咱们天天生活在一个院子里,还能瞒得过你?”
娟娟半信半疑地看着沈怀瑜,再次确认道:“真的?
沈怀瑜:“真的。”
娟娟松了一口气,打算起身继续炒菜。沈怀瑜下意识地握住娟娟胳膊,瞧着少女蹙眉望着自己的模样,暗暗叹了一口气,笑道:“你头发上有东西。”伸手从娟娟发上摘下一小片草叶,拿给她看。
娟娟脸上红了,伸手在头发上摩挲了一下,走回灶台边。
从此刻开始,沈怀瑜心中又添了一桩大事;从这日开始,此后的每一日在沈怀瑜这里都变成了惊心动魄的大日子。
两天之后,王二牛醒了,此时他娘正伏在床沿哭,自说着一些自责的话。王二牛声音颤颤地唤了一声“娘”,王富贵媳妇又惊又喜,一把抱紧了儿子,啊啊嚎哭道:
“我的儿啊!你可醒了!”
“我的儿呀!你说你没了小腿,以后怎么娶媳妇啊!”
“我的儿啊!”
他娘的哭诉好似钥匙突然打开了一把锁,右腿上忽而钻心地疼。王二牛勾头一瞧,顿时眼前一黑,重重地跌回床上。王二牛媳妇顿时“啊”地一声,
“二牛啊,二牛,你别吓我啊!”
失去小腿的痛如同刀子似的割着王二牛的心,他眼前一阵阵发昏,嘴里苦水不断。浑浑噩噩之间,他娘的哭声好像穿透乌云的太阳光,刹时将他照亮,王二牛脑中忽地一转,心道:王二牛,你胆小了这许多年,也该让他们省省心了!终于开了窍,不但未像从前一样懦弱哭闹,反倒耐心地开导起他这个多愁善感的娘来。
在儿子的不断开导之下,王富贵媳妇逐渐接受了王二牛失去小腿的事实,心里也开始觉得是儿子运气好,才得了如今这个还算不错的结果,苦闷转为庆幸,不由心怀感激,也像突然变了一个人:谁来打酒,居然主动给人家多添半碗;有人上门借钱,痛痛快快地将钱借了出去。村里的人无不啧啧称奇,见了王富贵的面,或者王富贵媳妇的面,都打趣她“重新托生了”。儿子懂事了,媳妇温柔了——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云隐村恐怕再没人比王富贵更能体会这句古话的深刻内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