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因为估摸着李宝粮快要到了,沈怀瑜一闲下来便在村口徘徊。这日晌午,沈怀瑜远远地望见郭阿明的驴车满载了一车人朝村子驶来,离得近了,瞧见其中两个生面孔的黑脸汉子,可不就是李宝粮和刘大福师徒两个。日盼夜盼的人突然就这么出现了,沈怀瑜又惊又喜,瞧着驴车越来越近,心中仿佛有波澜要撞破胸膛。
村里人都知道李宝粮要去白家的,也没有客套,下车之后,和李宝粮师徒说了几句话就各回各家了,郭阿明下午那趟也不跑了,赶着驴车回去停放。大槐树下只剩沈怀瑜和李宝粮师徒俩。李宝粮师徒就这样大喇喇地站在了沈怀瑜的面前,好像凭空变出来的似的,沈怀瑜愣愣地看着他二人,脑中一时风起云涌,一时神思两无。
刘大福瞧见沈怀瑜的样子,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道:“喂!发什么呆呢!走啦!”
沈怀瑜这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的失态,连忙告歉,同时问道:“李大叔,阮佳禾没有来么?”
“发配到望江城郊外的山里头伐木去了,怎么,你找他有事?”
“没有,没有。”沈怀瑜连声应着,这才想起来,自己实在太着急了,竟然忘了一茬——他原本也是要发到望江城里的,只因受了特殊优待,才到的云隐村。
“赶紧去家里坐吧。”
刘大福快人快语:“师傅啊,真没想到!一年多不见,他竟然这么开朗了啊,云隐村果然是快风水宝地啊!”
李宝粮:“就你懂。”
沈怀瑜羞愧道:“让二位见笑了,”顿了顿,问道,“京城那边如何了?”
李宝粮笑道:“大人们的事,我们这些小人物知道得可不多。”
沈怀瑜:“还望李大叔不吝赐教。”
刘大福嘿嘿笑道:“到底是读书人,说话还是文绉绉的。”
李宝粮知道沈怀瑜想听什么话。
“去年底,吏部尚书廖秉均大人贬去西洲了,圣上亲点了太子少傅褚道淳当新尚书。嘉定侯府的小侯爷,也就是你那好朋友,取代了兵部的马识途,成了新一任的兵部左侍郎。至于宰相李大人么,听声身子还和从前一样硬朗。”
刘大福抢道:“师傅,你还漏了最要紧的一样呐!嘉定侯府的小侯爷娶了咱们的京城第一美人,成了宰相大人的好女婿!”
李宝粮嗔怪道:“就你多嘴!”瞥见沈怀瑜似乎未受影响,暗暗叹了一气,接着道,
“阮家的公子和嘉定侯府的小侯爷为蛟河铁矿总领的差事在朝堂上争了起来,争了好一阵子,圣上选了阮家的公子。后来蛟河大旱,又爆发了石疮疫情,死了好多人,小侯爷便在御前请命,求了钦差的头衔,亲自去蛟河赈灾,查出了蛟河的水有问题,又从蛟河的水查到铁矿厂,把阮家公子给查了出来了。京城里的人私下里都议论说是寻思报复,可同时又在好奇:都说小侯爷和阮家公子自小玩在一处,好得穿一条裤子,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事情呢?”李宝粮说着笑了一声,“不过,大人物们之间的事本就复杂,许多事情,如果不发出来,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就算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少陵与凝儿的事沈怀瑜早听说了,异样的感觉在心中微微一闪就过去了,注意力都被李宝粮新说的少陵与阮佳禾相争的事情吸引,大大地吃了一惊,不由蹙了眉头,喃喃自语道,“怎么会呢?”
思来想去,能令少陵和阮佳禾决裂的原因只有一种,那就是恩师与阮东莱之间的对立——少陵娶了凝儿,又已深陷朝堂,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为了友情置身事外。然而,像蛟河铁厂总领这样的差事,对于出身侯门的少陵也好、对于权贵世家子弟阮佳禾也好,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好差事,二人怎会因此相争、而且还是在朝堂上公然相争?阮佳禾到了蛟河,少陵求了赈济的钦差,刚到蛟河不久就发现了铁厂的问题——这一连串的事情会不会发生得太巧合?
难道说……
沈怀瑜敏锐地察觉到,冥冥之中一定发生了某种极为重要的事,重要到能让自小便玩在一起的少陵与阮佳禾二人决裂、能让恩师真正下定决心对付阮东莱——这样大的事,会是什么呢?能是什么?
多年来,恩师与阮东莱政见相左,双方时有摩擦,但并未走到生死相搏的那一步。而如今——沈怀瑜知道,如今,那事一定触及到了彼此的底线。那么,双方的底线在哪里?
哎!太可惜了!如果还在恩师身边,他不可能不知真相,可惜!
不——
难道说?
沈怀瑜脑中陡然一闪,立刻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想法甚至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说,争斗早从一年多以前他被流放的时候就开始了?
不!更早,更早,早到某个他不知道的时候、很少有人知道的时候,或者之后恩师与阮东莱二人才知道的时候,一盘无形的大棋就已开了局!而他,只不过是这盘棋局里微不足道的一颗小棋子!
沈怀瑜面色苍白,两腿一软,身子像风中的树叶,轻飘飘地晃了两下。
“怎么了?沈大哥!”
沈怀瑜愣愣地瞧着面前的少女,她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不由挤出一个笑容来——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笑容有多难看,就好像一个发了寒症或者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的笑容。少女脸上担忧之情更浓了。
沈怀瑜悄悄咬破舌尖,浓重的铁锈气霎时充满口腔,让他元神回笼,恢复了平素面色,道:“太阳地里晒久了。”
白老爷子刚出堂屋,正在慢悠悠地往外大门口迎过来,口中道:“都站那儿晒太阳啊!赶紧进来。娟娟,去把老端木和茂才他们喊过来。”
娟娟:“沈大哥,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啊?”
沈怀瑜:“孟玉呢?”
娟娟:“估计在端木爷爷家逗小阿猫玩呢。”
沈怀瑜:“也把他叫回来吧。”
娟娟点头应了,问道:“你真的不要紧么?”
沈怀瑜:“没事,去吧。”
白老爷子:“小沈,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可别逞强啊!”
沈怀瑜:“爷爷,我没事。就是听李大叔说起京城的事了。”
白老爷子了然地点点头,“到堂屋里坐。”
李宝粮细细地端详着白老爷子,趁娟娟不在,小声道:“老爷子,今年清瘦了。”
白老爷子牺低声道:“是啊,人老了。在娟娟面前可别提这一茬。”
李宝粮点点头:“嗯。”
该来的人都到了。两位老爷子、樊茂才、郭阿明、沈怀瑜、赵子玉,连带李宝粮师徒,八个人几乎占了一屋子。娟娟侍弄完茶水,便着手准备饭菜。云隐村的人像听故事似的,听李宝粮讲了最近一年多大政各地发生的大事,然后就自己感兴趣的点提出问题。
赵子玉嘴快,抢在所有人前头,问了大将军楚天阔的事。李宝粮说胡人又在北边闹起来了,楚天阔被皇帝陛下派去镇守凉州了。
赵子玉急道:“那他儿子楚雄飞呢?”,——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刘大福:“我知道,我知道。那个二世祖啊,他老子一走他可不就成了一匹无人看管的野马驹子,和一群狐朋狗友成天在外头撒野呢。”
赵子玉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从前的他可不就是这样式的?
樊茂才:“北边打得怎么样了?”
李宝粮:“大家都说胡人是小打小闹,可是我觉得不会这么简单,不然陛下怎么会把楚天阔派过去?”
樊茂才:“是啊!那楚天阔虽然卑鄙狡猾,但的确有两把刷子,不到——是不是说,胡人已经在北边闹得很凶了?”
李宝粮:“照理说该是这样,可是,又不见朝廷的征兵文书下来。”
郭阿明:“北边统共在那点兵力,怎么不征兵呢?真是咄咄怪事!”
端木老爷子:“两国之间的事,牵涉太多了,好多事咱们外头的人不知道,只能看表面。”
郭阿明:“老爷子说得是。”
一屋子六个男人同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白老爷子问道:“宝粮,蛟河那边到底怎么弄的?”
李宝粮又将蛟河的事说了一遍,和说与沈怀瑜的差不多,只不过添加了许多细节。等李宝粮和刘大福两个一个为主、一个补充地说完了,白老爷子又问,
“宝粮,那你觉得那位阮公子如何?”
李宝粮:“这——”
樊茂才:“您就照实说嘛,根据您这么多年相人的经验,您当初打包票说小沈是个好孩子,确实是嘛!”
李宝粮叹了一口气:“怎么说呢?只能说,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吧!”
赵子玉:“怎么就可怜了呢?犯了那么大的事,没要他的小命已经是陛下开恩了。”
“怎么可怜”四个字,其余的人却是懂的。
阮佳禾出生于那样的家庭,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很多事就已经注定了。他身不由己,他没有选择。一个人外在越光鲜,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就越要承受更深沉的晦暗,只是光鲜太过耀眼,没人注意、也没人在意它背后的晦暗。
郭阿明:“铁厂的事总没冤枉他吧?”
刘大福:“都查得明明白白的了,那阮公子自己也全招了。”说着叹了一口气,“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非要做出这等子事!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酒菜备好了,一样一样端上来。
李宝粮:“我瞧着,村口的大槐树缺了一半?”
赵子玉:“过年没多久,有天晚上下雷暴雨,被雷劈坏了。”
李宝粮:“奥,奥。”
郭阿明:“哎!说起来,今年村子里好像也不太平。”
三言两语地说了年后发生的事,一屋子人又唏嘘了一番。沈怀瑜心里还存着另外一个问题,也是去年时常折磨他的问题,今年虽然算不上困扰了,到底是卡在心里的一个大问题。问道,
“李大叔,当初你怎么就敢替我打包票?”
这时候李宝粮已经吃了一些酒了,精瘦紧致的红脸膛上亮堂堂地泛着光。他打了一个酒嗝,用一根鱼刺剔了剔牙,慢悠悠道,“老樊说了么,我这么多年的相人经验,可不是白给的。”
沈怀瑜:“可是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况且我当时的罪名也是板上钉钉,犯下那样的大罪,就算不是有意的,又算得上什么好人?”
李宝粮捏着那根剔牙尖细的小鱼刺指着沈怀瑜,嘿嘿低笑道:“不愧是李大人看中的人!”
沈怀瑜从李宝粮的话中听出了端倪,立刻隔着桌子将身子探过去,目光紧紧地捕捉着李宝粮面上神情。却见李宝粮端起酒杯,慢悠悠地喝起来。
“李大叔!”沈怀瑜急切地唤了一声,接着目光一转,看着刘大福唤了一声“刘大哥”。
刘大福连连摆手,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别问我,我不知道啊!”
沈怀瑜再次盯紧李宝粮。
李宝粮放下酒盅,意犹未尽地咂摸着嘴,叹了一口气,“是李大人托付我将你送来云隐村的。”
“啊!”
“啊!”
“啊!”
同时发出了三声惊叹。出声的三个人——沈怀瑜、樊茂才、郭阿明——互相望了一眼。沈怀瑜急切得按着桌子,几乎要站起来了,问道,
“恩师还说什么了?”
李宝粮仍然是一派悠然的模样,“只说让我路上多多照应你,让我把你送到云隐村。”
沈怀瑜心中升起巨大的悲痛,糅杂着感动、自责、内疚等种种情绪,简直有些悲愤了:此时此刻,他气自己,不,恨自己,怎么能因为捕风捉影式的消息而那样揣测恩师?枉恩师养他一回,教他栽培他,还要将唯一的掌珠交给他!他沈怀瑜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樊茂才与郭阿明交换了一个眼神。
樊茂才,“之后呢?那李伯渊有没有找过你?”
李宝粮摇摇头。
樊茂才:“一次也没有?你确定么,老李?”
李宝粮:“李大人那样的大人物,找不找我我怎么会记不清。”
郭阿明自言自语道:“这倒是怪了。”
沈怀瑜脑子里电光石火地一闪,心道:看来,此前樊大哥他们的确将我当成过恩师派来的奸细。
赵子玉好歹听明白了,纳闷道:“可是宰相大人远在京城,咱们这地方名声在他们那儿又这么差,怎么会让您把李大哥送到云隐村?他又怎么会知道云隐村的?沈大哥——不,不可能,那时候沈大哥还没来呢。”
樊茂才冷笑了两声。
沈怀瑜面色严峻地望着樊茂才,第一回对面前这个铮铮铁骨的汉子起了怒意,隐忍道:“樊大哥,我沈怀瑜感指天发誓,”说着竖起三根手指,沉声道,“我沈怀瑜绝非什么奸细,自从来到云隐村,从未向外发过什么消息,也从未接到什么消息。若我沈怀瑜有半句虚言、半分歹意,就让我沈怀瑜——”
“说话就好好说话,喝酒就好好喝酒,赌什么咒啊!”
娟娟端着一碗菜进来了,伸手将沈怀瑜举起的三根指头按下来,将菜搁在桌子上,不悦地嘀咕着出去了。
樊茂才:“我信你,只是,你师父李伯渊情可比你想得复杂得多。”
沈怀瑜没有反驳——他知道,樊茂才说得不错,可是处于恩师这样的位置的人,即便他自己想,又如何能单纯得了?
李宝粮:“现在京城的茶馆里也有人在悄悄议论,猜想陛下会不会把端王召回来。”
郭阿明:“奥?”
李宝粮:“我留意了,都是些街上的抄手闲人们胡乱说的。”
郭阿明叹了一口气,“哎!当年端王因为替大将军求情,被圣上厌弃,放到西京这么多年了,如今就是有心也无力了。”
樊茂才:“是啊!凋的凋,零的零。朝堂上有那些人坐镇,一群小蚂蚁还能翻出天来么?”
樊茂才心中适才燃起的希望之火被冰冷的想象浇灭了,只觉得眼前乌云重重,一时间满身疲惫。
赵子玉的目光在众人之间转来转去,瞧见一个个蔫哒哒的,忽而伸手在桌上大力一拍,惊得一桌人皆把目光转向他,
“你们虽然说得没头没尾的,但我也算听了个大概。叫我说啊,事出反常必有妖嘛,恰恰说明如今的反常是个好苗头。要是没有这一出一出的反常,还像以前一样,那不说明事情没有任何转机嘛!”
樊茂才和郭阿明、李宝粮互相瞧了一眼,面上的沉重感退散了。郭阿明拾起酒碗,道:“别看小孟兄弟平时……咳咳……关键时候说的话还是不错的。来,咱们为小孟的话干一杯!”
赵子玉受宠若惊,慌忙端着酒碗站起来,羞涩道:“我来咱们村这么久了,多亏大家照顾,不然还不知——”顿了顿,将“混到什么时候”几个字吞进肚里,改口道,“是我孟玉该敬大家才是!”说着,仰起头,咕嘟咕嘟地将一碗酒顺了下去。
白老爷子:“哎呀,小孟啊,这回的酒可没掺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