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许多令人凄叹的故事还远没有展开,所以这时那女子一愣,脸色愈发红了,口中啐道:“傻子!”头也不回,眨眼间消失于葱葱密林之内。
关逸还呆呆地看着那女子离去的方向,而身后几个剽悍的身影已经飞掠而出,紧紧跟着那女子而去。
但那女子似乎变了个人似的,轻功骤然间拔高不止一筹,那几名锦衣客眼看便要跟丢了。背后庄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恰才小友若是出手阻拦,那女子早已落网。”
关逸脸色懵懂,眼眸中还残留着复杂的情绪,对庄绍说道:“叫前辈见笑了。”心中却五味杂陈,不知一腔心事何以托付。
“此时去赶,或许还不晚。可不要徒自感叹,错失良机。”庄绍语气中似乎另有所指,又似乎毫无他意。关逸深吸一口气,笑道:“不错,这一番决不让她走脱!”
说罢,身形一闪,竟快如离弦之箭,在林间午后稀疏的阳光中留下一道浅淡的影子,直追而去。庄绍吃了一惊,随即运足内力追赶,但终究相去愈远。
关逸不一时便追过了那三名锦衣客。那三人见关逸轻功迅如风雷,真个有乘云御风之妙,都惊羡不已。关逸见眼前一抹紫影霎时便消失不见,心知那女子未能远遁,立刻将三炁炼形术运到极致,丹田热气弥散,眼中隐约有清光闪现。此时关逸体内真气澎湃如怒海之涛,只见草木竹石纷纷后退,耳边风声大作。
那女子虽是先行一步,但终究比不上关逸以师传秘法催动轻功之速。至于那几个漕帮高手,则远远被抛在了后面。
那几个漕帮高手赶了一程,见追之无望,其中一人对庄绍惊叹道:“先前我等还勉强可以追上那紫衣女贼,不想此时竟连其项背也不可稍望!若不是庄都管领着这少年英杰来助,今日恐又是一场徒劳。”
其中一条大汉,虎面长髯,形貌威武,在这几人中身份地位仅次庄绍,听了这句话,眼角一动,眉间骤然显出一股焦躁之色,但一闪即逝。
“罢了,这女子暗藏奇功,绝非寻常角色,”庄绍脸色凝重,“恐怕我等惹不起,更不能给帮中惹下冤仇。好在双方梁子不深,只盼这女子能在那少年手中跌几个跟头,不再前来滋扰。”
“那丢失的宝物往何处寻?总不能就此放手。”那虎面大汉说道。
“富贵与性命,黄都管以为孰轻孰重?”庄绍冷笑道。“况且那些金珠宝贝私底下用于何处,你我心知肚明,不要以为老朽真个糊涂了。”
“黄檗,大势已定,帮中上下皆知,休要逆势而为。二公子功劳虽大,却是庶出,大公子虽然长居京城,少理帮务,但终究是嫡长子。况且唐允刚现为总舵提调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能坐视自己外甥的帮主之位被人夺走?”
黄檗沉默不语,一对浓眉微微皱起,嘴角边挂着一丝哂笑,神色甚是桀骜。
庄绍微叹一口气,“你这几年为二公子鞍马操劳,暗中犯了多少帮规,我也略知一二。若不是看你有些功劳,早将你绑于化骨坛前,受那炙骨之刑。”话到此时,黄檗浑身一震,目光锐利如刀,在庄绍脸上几个电转,随即冷哼一声,更显剽悍之意,似乎浑不在乎。
说这几句话时,另外两名都管屏气停息,垂头低首,连话也不敢插一句,空气一时有些凝滞。
“庄都管果然好手段,不愧是三朝元老,”黄檗终于开口,声如铁筝,冷厉刺耳。
“庄都管既为元老,便该为漕帮大业着想。漕帮开坛三百年,换了十九代帮主,虽说并非个个功高无伦,但看如今形势,明眼人都知道乱世将至,英雄并起。”
“我漕帮帮众十万,扈从无数,一人振臂,举州同声。刀兵一起,则千里之土,唾手可得,正是逐鹿天下、变化云龙之时。”
黄檗侃侃而谈,越说越是心潮澎湃,眉飞色舞,连周围两名都管也面露憧憬之色,只有庄绍沉默无言。漕帮势大,已非一代,又逢此末世,帮中首脑自帮主以下,久有此心。
“二公子天挺英杰,升任南梁三舵提调使数年,功名卓著,其才众人可知。而大公子却毫无作为,流连京城,醉生梦死,一掷千金。若让大公子执掌大位,恐怕我漕帮要在乱世之中沦于末流,祖宗基业能否保全,尚未可知,更休谈化家为国……”
黄檗说到此间,语气甚是不敬。庄绍暗自发怒,冷笑道:“一人振臂,举州同声……千里之土,唾手可得……好,说得好!”却又语气急转,扬眉怒目,厉声质问道:“二公子就是这般给你灌迷魂汤的么?这些话你一介莽夫又怎能说得出?”
一股无形的威势骤然而生,似乎连空气也为之一振。另外两名都管面色苍白,不敢作声。黄檗不自觉地退后一步,暗暗运气,口中说道:“这些都是帮中兄弟耳闻目睹,怎会是我黄某一人之意?”
庄绍沉默良久,方才说道:“此处非议事之所,帮中大事,也不能由我等左右,还是先回总舵,等关少侠回来再说。”
黄檗也知趣,不再言语,四人回身会齐了帮众,自回漕帮总舵去了。
一行人进得雍继码头,庄绍让黄檗领着众人回帮中复命,只留下两个心腹在客店里整治酒饭,自己却拿了一壶热酒,搬条凳子,坐在码头门口静待关逸归来。
庄绍深知关逸和三十年前那位无名老者大有渊源,不想三十年音讯全无,却在此处遇到了那人的亲人弟子,真可谓世事难料。
慨叹之余,不免暗惊流光无情,自己已经由落魄青年变成皓首苍髯的漕帮都管,而那位老者更是已过百龄,如今是否尚在人间?这少年又是如何得遇老者青睐,练成一身绝技……这一番对往事的思念,令他想到了更早之前、恍如前世的一段岁月。
“胡子长了,心气却短了,零零碎碎的陈芝麻烂谷子,左右忘不掉……”袅袅酒气中,庄绍双目微合,喃喃自语,手指在膝上轻轻敲着不知名的节拍。
“梦恨琼楼,叹花枯枝上、絮落池头,一任你娇红温玉,怎寻得杜牧风流……命堪愁,鸳盟枕畔、廊外寒秋,说甚齐眉举案共白头,做过了生惆死恨,终一场难觅蓬山,落得残生性命休……”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庄绍轻轻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儿。他嗓音渺远而沙哑,透着浓郁的凄怆颓败,像是荒废已久的戏楼里,对着布满尘埃的看廊,一个忘我的戏子在阴晦的戏台上低沉暗呓,独自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