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逸低头看时,却见庄绍仰着头,看着自己发呆。耳边听得庄绍说道:“我自家摸索三十年,原来都走上了岔路,竟不如看贤弟运功半个时辰……”
关逸跳下树来问道:“正未请教庄兄,如何习得这三炁炼形术?”随即又笑道:“也罢,此处不可久留,我背着庄兄,庄兄且行且讲。”
言罢,将庄绍背在身后,借日影辨明了方位,一路朝南边行去。庄绍目光低垂,神色惨淡,伏在关逸背上,将剩下的往事对关逸一一讲明,花了不少功夫。
庄绍气血亏败,一路上时时半梦半醒,口中每每说些呓语,都是些江南小曲,或是夹杂些哀词艳句。关逸只将往事听得个大概,却也暗暗叹息庄绍这一世命途多舛,实在凄凉。
又翻山越岭,涉荆履藤,行了一整日,两人已走出白云山,来到山脚下一条清溪处。
正是黄昏时候,关逸喝了几口溪水,又灌满水袋,给庄绍喂了些少溪水,方才提刀跳上溪旁一棵大树。抬头望去,隐隐可见远处炊烟袅袅,直上黄云。
庄绍靠在树下,依旧有些懵懂痴呓,望着天边黄云飞鸟发呆。关逸见了,跳下树来宽慰道:“庄兄且放宽心,漕帮绝计料不到我等会折回到易京府外,这时候该满山满野的在寻觅我等。我趁此机会带着庄兄往南边走,再坏也不过是和漕帮打几场罢了,也不怕他。”
心中却有些不安,想道:“漕帮众人自是不足为惧,只是司命教也搅了进来,大是难做。石溪亭固不如我,但舜英姑娘已经不好料理,更有个本领绝高的女子……”
正思量间,却听得庄绍朦朦胧胧地说道:“南边……南边好啊……江南好……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关逸心中一酸,却见庄绍猛地睁开双目,一把拉住关逸,似乎清醒了过来,挣着脖子说道:
“贤弟,老朽厚着这张脸,求贤弟再帮我一次……老朽往年每到除夕前后,必要去绍兴望她一望,如今看来是活不到年末了。只求贤弟带老朽往绍兴走一遭,若能再见她一面,老朽死而无恨……即便死在半路,也求贤弟把我尸首火化了,将骨灰带到绍兴埋葬,老朽来生做牛做马相报……”
关逸微微叹气道:
“庄兄如此念她,当年既在漕帮立足,为何不去抢。。抢柳家嫂子回来?庄兄本是被那纨绔子弟陷害,柳家嫂子那时也未曾忘了庄兄,又何必耽误到如今?”
庄绍睁着双目,直勾勾看向天穹,颤声说道:
“我不过是个江湖草莽,自家尚且朝不保夕,又怎么能让她和我一起吃苦受累,过那担惊受怕的日子?那人虽害了我,但对她却是一片真心,这三十年未曾负她半点,我又何必去误了她两人?”
关逸咬牙说道:
“那贼子假意给庄兄备办盘缠、安排门路,叫庄兄再去京城赴考,却在半路上使人谋害庄兄。若不是遇着家师,庄兄岂非性命不保?又夺人所爱,骗了柳家嫂子成婚。庄兄后半生孤苦伶仃、颠沛流离,皆拜此人所赐。这人却还名列上将,出镇一方,天理何在?”
庄绍摇头道:
“老朽已年过花甲,那人也不过比我年少几岁……多少恩怨也该释然了……”
随即又喟然长叹,沉默半晌,说道:“更何况那人要是真死了,叫她如何是好?”
“我若去闹一番,三个人都要痛苦烦恼,我若不去,至少她还能平安一世,”庄绍淡然笑道:“那就胜过所有。至于世间诸多苦痛,我已阅尽,只管加于我身便是。”
关逸叹了口气,心中算了一算,距离和师父约定的十月初五之期,尚有三十余日,遂说道:“既如此,为弟应下了。一言既出,生死不替!”
庄兄带着歉意和感激一笑,双目渐合,又沉沉睡去。
关逸心中懵懂,想道:“原来庄兄强撑着精神,只是为了求我带他去绍兴一趟……”遂解下腰间缠带,正要将庄绍缚在身后,却听得背后一人说道:“你不该应下。”
关逸急转身看时,却见楚舜英立于溪边,紫衣映水,青袖凌风,眉目间有些愠色。关逸提刀护身,八分精神盯住楚舜英,两分精神却暗暗察探四周,并不见一人出现。
他目光游移,低声说道:
“姑娘也是司命教门下。在下先前不知司命教也要为难庄兄,冒昧求救,让姑娘两难了。多承厚意,却是……”
只听得舜英微微笑道:“你果真有些本事,连李玄苍那等人物都来救你。不枉了舜华姐姐叫我视你为敌手,三年后要我将你败于剑下。”
关逸奇道:“李兄救我时,无人见他面目,姑娘何以知晓?”
舜英冷笑道:
“你以为司命教雄踞北邦,靠的都是石溪亭那种虚有其表的人么?石溪亭将当时情状说与舜华姐姐,舜华姐姐听得那柄黑剑如此功力,立时便知道是李玄苍所为。也是这几日舜华姐姐乱了方寸,不然她亲自出手,即便有李玄苍护着你,你也未必能走脱。”
“你和李玄苍有交情,但他也不能时时护着你。这老头非比寻常,我司命教早已安排各路人马追拿他,漕帮也悬赏千金,求他人头。你若真要带这老头南下,只怕走不出北晋,便会死于荒野,尸骨难寻。何苦为了一个才相识的垂死之人,白白坏了性命。”舜英目光清冽,话语中带着希冀之意,盯着关逸眼睛。
关逸倒提单刀,坦然笑道:“不论识与不识,既然关某已经管上了这等不平之事,岂能中途收手?何况庄兄与我有同门之谊,断断不能叫他含恨而死。”
话及此处,关逸目光渐转阴冷,说道:“司命教连同漕帮害我师兄,这已经不是意气之争,乃是师门之仇,这笔账关某记下了,日后少不得要往北疆讨个说法。”
楚舜英冷笑道:
“我不知你是真豪杰,还是伪君子,只好久远了再看。不过你说要向我司命教寻仇,未免可笑。你的本事虽然看的过,但也只好欺负石溪亭那等人物。不说舜华姐姐,你比太古洪荒二位长老如何?比燮国灵镜道人如何?比北疆蒙零萨满如何?就敢出此大言。”
关逸正要辩驳,舜英脸带红霞,只如连珠炮一般,越说越快:
“你还是撇了这趟浑水,寻个僻静处自家修炼才是。免得死于他人之手,叫我没法向舜华姐姐交差;又或是功力长久没有长进,日后和我交起手来,没半点意思。你何苦为了别人耗费这许多力气,这世道如此,谁又顾得了谁呢?”
说道此处,看着关逸手中那瓶金匮济生丹,不觉脸色愈发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