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城走了四分之一,喧闹之声愈加显著。转过城东高岗,关逸猛地一惊,急勒住马,那匹马人立嘶鸣,关逸拽住缰绳,却顾不得安抚。
他只望见雍继渠中,舟船如蚁,人夫如织,各色船帆起降不绝,似乎铺满河中。楼船走舸,充盈目内,目为之眩;旗号篷帆,飘拂浪尖,浪为之绝。
关逸在城南高岗上,只能望见城东高岗上的商阜,却看不见商阜外的江面。此时猛然见了商阜前后数里水面上皆是舟船,蜂拥蚁聚,令人头皮发麻,如何不惊。
几条白石铺就的阔路,起于雍继渠边五处码头,由远及近排列如人五指,到了岗下汇成一条,直连商阜大门。
这座粗糙的木头门框下,来来往往,人丁无数,喧嚣之声直透云外。白石路旁遍植白杨树,清健挺拔,路上脚夫来来往往,汗水在白石路上汇聚成一道道水迹,沿着白石道路流淌而下。
这座商阜繁华热闹、喧嚣世俗,直似烈火烹油,竟将不远处高岗影里的北邦名城映衬得有几分落寞。
“漕帮果然做得好大事业,只看这坐商阜,人烟之盛,就是许多城邑也比不上……这里只有五座码头,料想城东北处,应当还有三座。”关逸一边感叹漕帮基业浩大,一边纵马直往商阜去了。
关逸走到白石路边,就下马步行,一边走着一边微微偏头张望。
商阜的大门上悬着一块黑字牌匾,上写着“雍继码头”四字,已是满布油污,显得年深日久;比之关逸这个牵马缓行的少年,脚夫们对肩头货物的关注显然更浓;便是那些站在路旁凉亭中戏谑谈笑、言语间十分豪迈的漕帮汉子,或是酒肆里倚柱而坐的落寞说书先生,也未曾对关逸多看一眼。
他穿着素净的黑布袍,踏着纹饰浅淡的凉州翻毛靴子,他的步履中规中矩,在初秋晌午的阳光下像一个初入江湖的怯懦小子。
离瀚海已经很近,可时日还有很多,且为这段行程添加些韵味。关逸这样想着,摸了摸身后良马的鬃毛。
他此时如一匹混进家犬群中的野狼,潜收爪牙,熄灭眸光,没有人能辨得清楚。
“除非是家犬的主人。”关逸心中暗想,目光扫过那些身着青布厚袍的漕帮汉子。
在踏上白石路的那一刻,或者说早在关逸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那一刻,关逸就感到有一道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
这道目光时隐时现,冰冷而漠然,就如古代传说中那些历尽锤炼、受尽苦楚、注定要屠王弑君的绝世名剑,又如瀚海以北零落万年、看尽世事、一直不言不语的无终之雪。
名剑藏光,飘雪无痕,这道目光也一般儿地难以捉摸。
关逸牵着马,一步步走近商阜,淡淡的、无人察觉的罡风绕着他旋转,在他耳旁颊畔轻轻呢喃。
那道粗糙的木头门框越来越近,上面剥落的漆痕和日积月累的油污互相渲染,在关逸眼中幻化成攫人而噬的妖鬼。
他的心被外力所扰,无形的威压揉搓着他的识海,使他一时身临火炉之上,毛发焦枯,一时如坠冰窟之中,五脏成霜。
三炁炼形术心法缓缓运起,体内多年来苦修而成的混沌真元正在被异化成水火二气,真气沿着三阴三阳经脉分化异行,缓缓调和体内的不适之感。
关逸的心渐渐冷了下来,但他的血却渐渐沸腾。
喧嚣市井,竟有高人隐居。匆匆而过的贫苦脚夫,面色阴冷的漕帮汉子,挑着热水壶的剃头匠,他不动声色地扫过身旁的每一个人,脚步如常。只是每跨出一步,他都要付出更大的力气,他的心都要下沉一分。
那道奇异的目光依旧停驻在他的身上,所以他的步伐越来越凝滞,如同顶着凛冽的北风,行走在齐膝深的雪地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黑布袍下清健的身躯紧绷如弓,流溢的罡气微微抬起他的衣袂,经脉中炽热无形的真气将每一缕沉睡的筋肉唤醒,与那道无名的目光苦苦抗拒。
一步跨过那道木门,身形不可察觉地一滞,仿佛撞碎了一堵冰墙,耳畔幻生出琉璃破碎的声音。
在这一刻他想到了九十九种即将到来的凌厉攻击,他的肌肉已如狂风中的船帆般蓄满了冲波破浪的力道,他在下一刻想到了一百种脱身而去、追风逐云的招式。
他站在晌午的阳光下,凉意自心间蔓延出来,继而全身上下微微颤抖,如同刚刚从狮虎之口逃生的一只犬羊。
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
关逸长长的松了一口气。那道目光轻烟般散去,消失在来来往往的穷苦人群中。这条区区数百步长的白石阔路,竟让关逸感到莫名的乏力。他再一次扫视熙熙攘攘的人流,却一无所获。
“好一个来如烟火去如风。”关逸暗叹。
一场哑剧落幕,只有两个戏子,也是两个观众。
关逸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那个人的目光,但他早已被那人高深莫测的实力震惊。他心想漕帮广有,无非财色,难以吸引到这等绝世人物,不过这也只是推测而已。
十几年来遇到的世间高手中,最出众的除了他师父,自然便是不久前结识的吴潇然、江雪笠。
但这三人,一个将他养育长大,两个与他知己相交,全都对他剖肝沥胆,倾诚相待,从未如此冷厉地看着他。是以他自问平生所遇,从没有人能给他如此强的不安之感。
正午的阳光照在关逸的脸上,他微微胆寒。正思虑时,却见眼前人群一阵骚乱。关逸心中一动:“终究是来了!”立时丢了马缰,凝神聚气,力贯双臂,身形却稳如泰山。
人群忽分,一道纤细的紫色身影直直撞向关逸身子左侧,迅如脱兔。
关逸不及看清来人面目,右手腕在腰间微微圆转,右掌带出一道暗风,一股阴柔无迹的掌力流泻而出,轻飘如羽,却暗藏着静水流深似的惊人力道。
左半个身子却在这一股柔劲的反推之下顺势一侧,左掌凝而不动,真气暗暗萦纡,势如千仞之墙,护住身前。
关逸自问这一招“叩问璇玑”攻守兼备,抱元守一,精微内敛,实是一等一的精妙掌法。来敌若是抽身即走便罢了,若要用强,纵然他武艺绝高,势必也要极兴而来、败兴而去,到时自己或趋或避,大有周转余地。
那紫色身影如凌风雏燕,和那道阴柔掌力一触即走,衣袂飘飞间一股淡淡的药香弥散在关逸身周,竟和关逸擦肩而过。
也是关逸先自胆寒,不敢和那人正面交锋,深沟高垒以取稳势,不然那紫色身影绝无遁走之机。
关逸闻得那药香,心头一动,同时见这紫衣人本领未至超凡入圣之境,微感奇怪:“看来这人和先前那名高手不是同一人……即便如此,这人武艺也自不低,漕帮之中,焉有许多高手,多半和那人有些牵连……”心念电转之下,急忙反身一掌击出。
一缕黑发带着点点药香扫过关逸脸颊。待关逸完全转过身来时,那紫色身影离关逸已有数步之遥。
那人终究未能尽数避开关逸掌力,一条衣带被关逸击碎,连同后背也受掌力所震,身形顿时一滞。亏得关逸未下狠手,否则那人早已站立不住。
关逸耳畔传来一声裂响,只见空中飞舞着几片破碎紫绸,那紫衣人“咦”了一声,回头瞥了关逸一眼,满是惊疑之意,随即几个起落,惊散了无数行人,消失在关逸眼内。
他呆呆站在当场,身旁骏马发出一声无聊的响鼻,抬起前蹄轻轻刨着地面。手中那一片碎绸,兀自带着淡淡药香。
那紫衣人来如飞燕离巢,去如惊鸿渡水。关逸心头恍惚,眼中只是那一双秀丽明净、浅怒微羞的眸子,却又暗暗伤情:幸好还有这一片碎绸在手,依稀可知这一场匆匆邂逅不是梦境。
若是连这片碎绸也随风化去,恐怕自己都要分不清是真是幻了。
正是:空山寂看送寒秋,白头徒饮漫江愁。琴箫唯对黄叶唱,犹恨当年易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