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姚旦觉得这个世界突然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晰明亮。
姚旦招来慧立,让他带自己细细游览会昌寺。
昨日来时,走马观花,好些地方没看得真切。慧立也活泼,一边看一边说些佛家典故、平日趣事,哄得姚旦很开心。
就这么一连过了七八日,姚旦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好。这期间,姚旦没再去找辩机,也果然没有再偶遇他。每日闲在寺里,无聊时便找慧立来解闷,竟也很是快活。若不是饮食上太过素淡,姚旦估计自己能在这寺里住上三年五载也说不定。
姚曌当然不会放任姚旦在一座寺庙里浑浑噩噩。第十日,王啸准时奉命前来召公主进宫面圣。
王啸来时正是午时,也没有明说陛下有什么要紧事与公主商议,甚至不催促,还请姚旦用了午膳再动身。
姚旦估计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母亲想念她罢了。便不着急,遣慧立去寻辩机,说自己想要几盆兰花。
不多时,辩机与慧立一同来了,一群小沙门在后面端来了十余盆兰花。
姚旦笑着道了谢,挑了两盆看得顺眼的,余下的就命人摆在院子里。
得知姚旦要回宫,辩机与慧立自然要送到门口。
慧立还有些舍不得,支支吾吾地问姚旦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明日,也许三五日,也许七八日。”姚旦将目光从慧立身上转移到辩机身上,“总之一定会回来的。”
辩机也摸不准姚旦的意思,这话说得暧昧,但又似乎有警告的意味。辩机只道:“殿下这几日精神好了不少,陛下看到了一定欣喜。”
“都是诸位的功劳。待我替你们向陛下邀些功来。”姚旦打趣道。
因为带了花,姚旦没有骑马,只带着两个侍女共乘一辆小车就走了。
自年初出了事,姚曌的一应起居都搬到了飞香殿,紧邻着空空荡荡的东宫,显得格外寂寥。
姚旦回宫的时候,姚曌正在午睡。
见是太平公主,宫人们也不拦她。姚旦免了众人的行礼,一路静悄悄地来到寝殿,坐在一旁喝茶吃果子,等姚曌醒来。
姚旦看着母亲,这个大夏最尊贵的女人,也可能是古往今来最尊贵的女人,此刻正在安睡,褪去了威严与肃穆,显出了几分慈祥。
她今年已经六十岁了,纹路爬上她的面庞,却遮掩不了她的气韵,眉目间向人宣示着曾经的美貌。世人都说,美人迟暮是世间最哀伤的事情。可这份哀伤却不曾存在于姚曌的身上。时间拿走了她的青春,却给予了她无上的权势。美丽的微芒与权势的荣光比起来,无异于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在这紫微城里,年轻貌美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姚旦见过许许多多的老人,宗室、朝臣、宫人,有些可能都不到五十岁,便已经行将就木,周身散发着腐朽衰败的气息。而她的母亲,却那么充满活力,容光焕发,甚至还有着少年都不及的一往无前的锐气。
姚旦常想,未来的自己不知能否做到母亲的万分之一。
飞香殿寂静无声,比会昌寺还要安静几分。姚旦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往日似乎不是这般的沉寂。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玉面郎君从殿外走进来,见到姚旦微微行了一礼,然后上前去唤醒姚曌。
姚旦自这人进殿时便惊讶地呆住了。
这人不正是死去的张昌宗!
姚曌缓缓醒来,宫人们上前服侍她起床。
姚曌看见坐在一旁的姚旦,见她呆呆的,唤了一声:“阿旦!”
姚旦这才回过神来,仍旧不敢置信地朝那个男子看。
姚曌发现姚旦的目光,笑了,淡淡地说:“这是张昌宗的弟弟,张易之。”
这么一解释,姚旦终于从那人身上看出了与张昌宗些许的不同。
其实最开始的震惊,也不全是以为张昌宗死而复生,而是有那么一瞬间,姚旦竟将他认成了辩机。虽然只有一瞬,却让姚旦心如擂鼓。
姚旦喝了口茶安下心神,却觉得今日的茶异常难喝。
“瞧着精神好了不少,会昌寺倒是个好去处。”
“是,佛门清净,儿终于安稳了几日。”姚旦陪笑,“母亲近日可安好?”
“怎么今日有这番孝心?朕看你在会昌寺住得都不想回来了。”
“不,回还是想回的。今日母亲不召我,我也是要回来的。会昌寺万般好,唯独吃食要人命。”
说得姚曌都笑了。
姚旦命人将兰花端进来:“这是寺里一个法师种的,我看着好,给母亲带了两盆。”
姚曌看了,点点头:“难为你还想着朕。”
“母亲别挖苦我了。”姚旦撒娇。
母女俩闲话一番,张易之在一旁服侍,一切似乎与过去没有什么分别。
姚旦不知道姚曌是不是真的喜欢张昌宗。若说喜欢,张昌宗死了,没有见到母亲为他流露出一丝悲伤;若说不喜欢,这么多人中,陛下偏偏又挑中了张昌宗的弟弟。
当然,这事不值得姚旦费心去想。谁能哄得陛下开心,便是有功。
姚曌略休息片刻,便退了张易之,召了李女史来批折子。她没让姚旦退下,姚旦就跟着一起看。自开了蒙,姚旦便常常跟着看折子,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姚旦先拣着不太重要的折子浏览,不曾想,第一份竟是狄相的上书。姚旦核对再三,确定这的确是狄相狄仁杰的折子,又确实被搁置一旁不被重视,颇有些疑惑。
自天授二年狄仁杰升任宰相以来,很得姚曌倚重,说是左膀右臂也不为过。狄相上书,陛下向来是第一等重视的,批复从未拖延至第二日。
待看了内容,姚旦恍然大悟,又觉得好笑。
“张六在陛下左右,立控鹤监,实在有累皇上的盛名,皇上志在千秋,留此污点,殊为可惜。”
原先姚曌宠爱张昌宗,立了个控鹤监赏给他,好让他有个身份,显出与别人的不同来。这张昌宗也着实不知分寸,仗着陛下的宠爱,竟将朝臣们得罪了个干净。这人一死,姚曌还没来得及追封个什么,便被朝臣们赶着上书撤销控鹤监了。真真的白长了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