肾内科的夜晚是安静的。
这里的病人主要分三大类。一是慢性肾炎中后期患者，尿蛋白呈两三个阳性。他们大多数在此挂床开药，顶多上午来打个吊水。这部分病人中绝大多数，下午就回家去休息了。所以，肾内科病房看上去都是三人间，实际上就是两人间。其中的一床晚上基本上都是空的。
第二类就是刚发现的肾衰竭病人，也就是尿毒病患者。他们是肾内科的主力病人，不仅自己情绪波动大，常常悲哀不已，而且前来看望和陪护的亲友甚多，偶尔会出现不小的骚动。有一次，义安县朱村乡一位村支书的21岁在校大学生女儿，被确诊进病房后，全村男女老老少，像赶集似的涌向肾内科，一时过道里人满为患。送来的慰问品，更是堆积如山。
这类病人住院时间长，通常要在30天左右，但是，很多已透析二个星期的本地病人，因为状况明显好转，透析频率逐渐由每日一次，转为隔日一次后，下午或晚上就回家睡觉去了。
第三类就是年龄越过古稀的资深尿毒病患者，随着走向衰迟之年，各种器官功能逐渐衰退，或完全不能行走，或终日无尿，或血压居高不下……家人又无力照顾，干脆就把他们长期放在这里。特别是少数享受副地以上待遇的曾经的领导干部们，反正费用百分之百由国家报销，老夫妻俩索性就包一间房，以病房为家。
半个月后，邢斌也可以回家休息，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没有一间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独立的小窝。与父母同在一个屋檐下，那是要饱受许多不舒服的指点。尤其他目前的这种情况，可能还要遭受兄长们，偶尔回家带给他的数落。同时，他又怕在路上遇见熟人，他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他患了这种大病后，假惺惺地可怜他。
可是，过去只在深夜才上床的邢斌，叫他现在晚上9点后就睡觉，又怎么能入睡呢？于是，到肾内科外面的走廊上去，与病友及他们的家人们聊聊天，就成了他每晚的最主要活动。
肾内科外的走廊，约20平米，本来是给病人们凉晒衣服的地方。
由于这里可以抽烟，自然就成了病人家属们的聚散地。如想打听哪位医生的技术高，哪位医生的医德好，哪位护士的服务态度好，如何办理转院、报销、申办慢性病证，如何加强肾衰病人的营养等等，到这里来准没错。
一位资深医生曾对一位实习医生说，多与老病号及他们的家属交流，你会学到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久病成医，他们的切身体会和经验是最好的老师。
曾有一位病人，在每次透析中，都要发生严重的抽筋，病苦不已，多次产生放弃透析的念头。一次，他妻子在外走廊苦恼地谈及这一无奈时，一位大姐问她：“你丈夫有严重便秘吧？”
“是的，三、四天都解不下来。吃了许多药都不管用。”
那位大姐听后一乐：“体重出错啦？”
这位妻子摸不着头绪，茫然道：“怎么储啦？”
那位接着补充道；“由于他各种药吃的太多又不能多喝水而导致便秘，所以每次透析前的体重都会超出3公斤，而实际上他体内并没有那么多水。可护士们并不知道，她只问你干体重和毛体重之羞，然后在此基础上加300水，当然要抽筋。”
“那怎么办？”
“解决便秘问题。”
“老顽固了，没办法。”
“有一种中成药，叫当归龙荟胶囊，效果不错。我爸爸的老便秘曾把我们一家人都折磨死，听人介绍吃了这个药后，就平安了。”
第二天，这位病人就开了这种药，连吃三天后，从三、四天一次的大便，变成了一天二、三次。每次透析前的水重再也没超过1公斤。从此告别了一到透析就抽筋的痛苦。
今天，当邢斌刚走到外走廊口时，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哭泣声，从墙角处传来。。走近一看，竟然是她，那位让他印象深刻的山村女裁缝。
邢斌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前天傍晚，当时，他正在护士站测血糖，忽然，一声细软的女声飘进他的耳朵；＂护士姐姐，请问值班医生在吗？”
邢斌抬头一看，嗬，好脱俗的一位小少妇。圆润的脸上，眉清目秀，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清澈明亮。齐耳的短发，虽然有点乡气，却细直、素净、整齐，藕色的中式碎花布衫，以及那怯生生的神态，让邢斌一下子就想到了电影《小花》中的小花。特别是她的那双搭在护士台的纤纤玉手，又嫩又滑，邢斌何曾这么精致漂亮的女人手。
“夏医生正在办公室吃饭，有什么事吗？”护士问。
“23床突然觉得好难受……”
“好的，我马上通知夏医生。你在病床旁等着。”
“谢谢！”女人嫣然一笑，返回了23床。
邢斌开始目不转晴，后来，干脆随着那女人走进23床所在病房。
23床上，躺着一位约38岁的大个子男人，脸色黜黑，干瘦无力地在不停地哼着：“我难受，我不想死啊。爱慧，想办法去搞钱，救救我呀。”
“能借的人家，我都借完了。还去那搞钱……”那女人苦着脸叹气道。。
而此刻，她又怎么啦？难道……有人把他拉到一边说：“欠费啦，下午护士长又在催她补缴钱了，不然明天就停药停止透析。刚才，他丈夫又逼她出去搞钱，她是山里人，这大晚上让她去哪搞钱呢？”
……后来，从人们更多的七嘴八舌中，邢斌似乎知道了她和他丈夫的来龙去脉。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叫叶爱慧，青阳县九华后山人，乡里出了名的美人。。
十年前，她和丈夫结婚时，是乡邻十分羡慕的一对。丈夫退伍后，凭借一手漂亮的漆工活，成为周边有名的匠人之一，自然收入也不菲，且令人尊重。她自己不仅温婉端正，秀丽可人，更有一手灵巧的裁剪手艺。一家三口的小日子，虽不大富大贵，却也平静殷实。
然而，前年起，她的丈夫突然感觉精神不振、疲劳、乏力，做事常常力不从心。后来，她又发现丈夫起夜次数越来越多，一夜根本无法睡个安稳觉。同时，小便伴有十分明显泡沫，久久不能散开。到县医院一检查“尿常规”，医生就告诫他，不能再累了，最好住院观察并休养一段时间。
刚刚才35岁的青年就不干活了？别说我是农村人，就是城市人，恐怕也不敢吧？儿子谁养？再说我还想要买私家车，还要到市里买套大楼房……您开点药给我吃吃吧。于是，她自信的丈夫，抱着一大袋“黄葵胶囊”等药，就回家自疗去了。
他何曾想到，肾病号称沉默杀手，如果你出现上面这些非典型症状，那或许就是你的肾脏在向你求救了。
肾功能不好时，很多废物难以从尿里排泄出去，会出现精神不振、疲劳、乏力等感觉。而健康人每天排尿4至6次，尿量约1000毫升至2500毫升，如果尿量过多或过少，或者起夜次数过多，小便有泡沫，就应引起高度注意。
更何况，她丈去从事的又是爬高上低的体力活。为了赶工期，忍饥挨饿加班加点，那是经常的事。最要命的是做公家活时，老板们为了实现暴利，把偷工减料当基本功，选择的涂料，多为低廉不环保的小作坊产品。
于是，一年后，他的病情进一步加重。
由于肾脏排泄功能下降，导致肾脏分泌的激素紊乱，及尿蛋白的流失，从而出现水钠潴留，造成他的眼睑及双下肢开始浮肿。渐渐地又出现多种消化道症状，尤其是出现胃肠道水肿后，常有不思饮食、腹胀等消化功能紊乱等使人非常难过的症状。
无疑，他的肾功能已衰竭。随着血中尿素氮的增高，在肠道中分解为氨，再度刺激胃肠道黏膜，便引起更为难受的恶心呕吐。再也挺不下去了，只好再去医院找医生。医生见到他不听医嘱，硬把一个小洞拖成大洞的“熟人”，摇摇头就直接开张“肾功能”检查单。
结果，就是她和她丈夫最怕看到的“恐怖数据”，肌肝已达760。要钱还是要命？两人抱头大哭了一场后，终于乖乖地下定决心，不仅住院治疗，而且来到离家100多公里外的铜官山大医院。
越怕花钱就越要让你花大钱。
此时，她的丈夫真的倒下了，前期的住院治疗，后期的每周三次的长途来回奔波做透析，劳命伤财，一年不到就花掉了近十万元，他不敢再透析了。然而，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活下去。于是，四处打听哪里有高人和偏方。后经人介绍，他在青阳朱范乡，认识了一位据说是明朝皇室御医的后人，开始了中医治疗。
钱是少了许多，可那每天早晚两次的大碗苦汤药，却太难大难喝了。而那位御医的后人也反复说：“你来迟了你来迟了！”
最后，叶爱慧不忍看丈夫偷偷倒掉汤药的痛苦情景，一下狠心把家里仅剩下的二层楼房廉价卖掉，租辆车把丈夫又送到铜官山这家医院。
咋天，她丈夫的一位小学同学来看他。委转地表达了一个似乎是帮他们的方案：有个矿老板愿意捐给他20万，前提条件是要叶爱慧帮矿老板生个儿子。如果圆满，再给20万。起初，她丈夫把那位同学一阵暴骂，可那同学并不生气，和颜悦色地说：“人生在世，不能太死板。你年纪轻轻，面前有两条路可选，家破人亡还是度过难关？活着，总还有希望……你好好想想。”
那位同学丢下慰问品走后，丈夫一天未语。今天，那位同学又来了。丈夫没说同意与不同意，而是对那位同学说：“你去问她吧。”
一边面对护士长的催款，一边面对如此“帮助”，一位山里没见过世面的小少妇，除了羞辱地哭、伤心地哭，还能说什么呢？钱和丈夫命的选择，真的难倒了她。今晚，她要哭到何时？外走廊上，邢斌和其它病人的家属们都不敢离开。可他们想说，又不知道说什么……
邢斌直感到，心里憋得好难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