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票,有几万两面值的,也有几两几十两面值的,林光远分明可以拿出一张五千两面值的银票,可偏偏……林光远扔出了这么多银票!
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多少张银票,银票从半空缓缓下落,如同漫天飞舞的花絮;明明是寒意初临的仲秋,但此刻,所有人竟然都感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
胡汉二抬着头,呆呆的看着缓缓坠落的银票,那一张张、一片片……他看不懂银票上面的字,可他知道,这些纸不是纸,是银子!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银票落在地上的声音。
胡汉二不自觉的咽了口吐沫……出奇的,这声音竟然那么明显,所有人都能听见。
胡汉二全身颤抖,呼吸也急促起来……
林光远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太大,瞳孔太小……他的眼睛似乎没有瞳孔,只有眼白!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没有眼珠的厉鬼。
林光远走到胡汉二身边,佝偻着腰,伸着脖子,像是佛魔故事中引诱人犯罪的、最和蔼的魔鬼,声音又轻又慢,“想好了吗?告诉县太爷,你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胡汉二嘴巴张了张,似乎喉咙被什么东西卡住了,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光远:“说吧,当爹的怎么会怪儿子呢……看,银票可都落下来了。”
这句话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几乎在林光远声音落下的同时,胡汉二‘啊’的大叫一声,接着便发了疯似的扑了出去,狗似的去抓地上的一张张银票。
林光远终于笑了,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指着地上还在捡银票的胡汉二;“你刚才不是说‘有钱了不起吗!十万两银子能买你爹的命?’吗?有钱就是了不起!你爹的命?当然能买,但是不要十万两,五千两就可以!”
说罢,林光远又看向脸已经冷得像铁的陈兴,狰笑道,“告诉县太爷,你爹是怎么死的。”
听到这话,本在捡银票的胡汉二身子突然一顿,但也仅仅只是一瞬,然后又继续捡地上的银票。一边捡,一边道,“我爹是修房子的时候,一不小心被屋顶掉下来的石头砸死的,纯属意外……林老爷,您抬抬脚,有张银票被您踩住了。”
陈兴被这话气得宛如置身冰窖,全身冰凉,身子都木了;声音,已经听不清了,只耳边传来一阵阵尖锐的耳鸣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看着地上捡银票的胡汉二,罗宏俊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平静,“这案子不是闹家务,不是说私了就能私了的。人命关天,就算你撤诉,衙门也不能罢手!”
不光胡汉二,其他所有人,衙役、外面的百姓,这些人的目光都紧紧落在胡汉二一个人身上。
胡汉二置若罔闻,还是闷着头捡银票,只是头压的更低了。
罗宏俊大步上前,一脚踩在胡汉二要捡的一张银票上。
胡汉二终于抬头了,眼睛红红的,嘴上却道,“大人,您踩了我的银票……”
罗宏俊一把揪住胡汉二的耳朵,径直走到胡爹尸体的旁边,一手撤去尸体上盖着的白布,“看看你爹,你告诉他,他是自己死的,还还是被人砸死的!”
胡汉二脸颊抽搐着,嘴唇抿得紧紧地,一股剧烈的情感在压抑着。
罗宏俊:“当着你爹的面,你说啊!”
这时,外面的百姓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但很快,那些并不整齐的窃语就变成一些整齐划一的词语——不孝子!白眼狼!
只林光远却没有那些顾忌,伸手敲了敲胡汉二的脑袋,“爹死了,怪可怜的,但讹人可是不对的。这些钱,回去好好安葬你父亲,草席子裹人下土,做儿子的可不能这么不孝啊。”
听着外面的声音,听着林光远的声音,看着亲爹的尸体,终于,两道热泪自夺眶而出。
“够了!”胡汉二涕泗横流,旋即用那破破烂烂的袖子擦了脸上的泪水,“大人,你看看你身上的衣服,是绸的!我身上的衣服呢?是破的!”
胡汉二一手举着刚才捡到的银票,“这在你看来是垃圾,可我在看来,这就是是田地!是房子!是老婆!是儿子!更是……命!”
说着,胡汉二将银票摔在尸体的脸上,继而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双膝碰地的时候,地上明显传来一阵低沉的回响。
“县太爷问我是不是有个兄弟叫胡汉三,我是有,可他为什么没来?穷啊!我身上这件衣服,是我们兄弟俩轮着穿!我穿了,他就没的穿!”胡汉二指了覆盖尸体的白布,“就这块布,那也是邻家借来的,回去还要还!”
胡汉二:“我已经三十三了!我还没娶老婆……穷啊!五千两银子……你们无所谓,可我不行!你们没过过穷日子,不知道钱有多重要!”
胡汉二慢慢伸出手,一张一张拿起覆在尸体上的银票,一边拿,一边落泪——甚至,因为泪水沾湿,有些银票上的字样已经有些花散。
胡汉二全身颤抖,“有了这些,我就能买田置地,就能娶老婆生儿子……我爹如果知道他死了能让我得五千两银子……”
胡汉二突然咆哮道,“他早就去死了!”
他早就去死了!
短短六个字,让所有人沉默,就连堂外起初辱骂胡汉二的百姓也沉默了。
胡汉二激动得全身血红,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我也想给爹讨个公道,可公道现在一点也没用!这个——”胡汉二举起银票,“比什么都重要!”
胡汉二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你让我说我爹是怎么死的……他就是搬起石头自己砸死自己的!是我想借这个事来讹诈林老爷!”
说着,胡汉二对着陈兴就磕起头来,额头撞地的声音结结实实,没有一丝一毫的做作,仅仅三下,胡汉二额头便已经渗出鲜血;七下,额头就已经磕破,血流一地。
可胡汉二还是一直磕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县尊老爷,林老爷拿十万两银子给您,您都没要,您两袖清风,您了不起,是我……为了五千两银子把我爹卖了,也把您卖了,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人!”
陈兴仰头深深吸了口气,不去看磕头的胡汉二。
尽管没有低头去看,可陈兴知道胡汉二必定是头破血流——最初磕头的声音是脆响的,现在,已是脚踩雨地泥坑的声音。
“够了!”罗宏俊制止,强行拉起胡汉二,“今天的事到这,你走吧。”
胡汉二还要挣扎这下跪,可他甚至已经站不太稳。
陈兴闭着眼道,“走……走啊!”
林光远负手冷冷看着胡汉二和陈兴,“记住,那是买你爹命的钱,可不是买你家石屋的钱,我林家的气运可不能破了!”
林光远对年轻人道,“走,该回去吃饭了。”
说着,又回头看了眼陈兴、罗宏俊,“这菜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年轻人一张脸左右都被打得青肿,几乎成了一个猪头。听了林光远的话,立刻上前扶稳,“爹,您慢着点,莫气坏了身子。”
因为脸颊青肿,说话都带了嘟囔音。
两人刚走了几步,距离大堂门口也就只有一步,突然,陈兴却是吼道,“站住!”
林光远闻言身子一顿,继而转身,冷冷道,“陈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那年轻人也道,“还有完没完了?这事也闹了,也搞清楚了,是胡汉二胡搅蛮缠,借尸敲诈,我林家大方,也不打算控状!还有什么事吗!”
陈兴上前一步,“就算没有胡汉二他爹的事,你给本官一万两银子,这也是贿赂的大罪!凭这条罪名,本官也能把你拿下!”
年轻人闻言刚要破口大骂,不料林光远一手抬起,却是挡在年轻人嘴前。
年轻人见状立刻住口。
林光远缓缓走向陈兴,在陈兴面前站定,“那一万两银子嘛……”
说着,林光远却是突然伸手,继而一巴掌扇在陈兴的脸上!
啪!
这一个巴掌太过脆响,没有人能想到林光远竟然会突然出手打县太爷,一时间,甚至陈兴自己也呆住了。
林光远后退一步,“那一万两银子就算是林某打你陈大人的赔偿吧。”
林光远转身,伸出一只胳膊。
年轻人见状急忙搀扶。
林光远拿出帕子在嘴边擦了擦,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道,“诸葛亮为蜀国操劳一辈子,最后累死在五丈原,可见为民做主劳心劳力,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林某知道你陈大人两袖清风,不取分毫。直接送银子,您肯定不收,既然不收,只能变着法的送了……打您一巴掌,一万两银子,就算赔偿……用这钱,多去买几根老山参补补。毕竟……”
走到大堂门口,所有围观百姓竟下意识的让出一条可容两人通过的道来。
但林光远没有直接走,而是看了看身前的这些百姓,而后又转过头来看了眼陈兴,轻轻一笑,透着不屑,“为民做主,那可是很累的……”
说罢,林光远将那擦嘴的手帕反手扔了出去,“这可是正经的莨绸帕子,也值不少银子呢,哈哈哈哈……”
林光远就这么扬长而去!
看着林光远远去的背影,陈兴身子一个不稳,竟险些跌倒!
刑名吏首见状立刻上前扶住陈兴,“老爷,我早说了,余杭这地方刁民遍地,有些事不用太认真,您看看,您倒是想执法如山,可这些刁民……”
刑名吏首话未说完,陈兴却是甩手抽在那吏员身上,“滚!我看你们才是最大的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