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何府
此时天低云暗,细雨寥寥。
卢俊远远便听压水亭子方向传来一阵悠远深沉的琴声。张眼望去,却是一身着月白夹衫、葱黄坎肩的妙龄女子在亭中抚琴。前方是一方石桌,两人正在对弈,棋盘旁的香炉里,一缕香烟在哨风中袅袅回旋。
卢俊走近刚想问安,对弈的两人或是察觉卢俊到来,略一摆手。卢俊会意,立刻退到一旁,不再做声。
这对弈之人,其中之一便是耿树群,另一人连卢俊也是第一次见,只见他莫约四五十岁,穿了件珠白哆啰长袍,外面还套了件灰色的羊毛坎肩,就那么稳稳当当的坐着。与耿树群的微胖苍白不同,这人清癯的脸上泛着红光,两道月眉压着眼袋,显得有些深沉——此人正是浙江巡抚兼浙江布政使①,何学义。
一个巡抚兼布政使,一个按察使,一个掌着财政民政,一个掌着刑名——整个浙江,十一州七十县,上千万百姓,几乎大半都掌在这两人手中。
微风细雨中,除了琴声,就只有棋子落盘的声音,看着黑黝黝的苍穹,卢俊心底不知怎的突然窜起一股不安。
卢俊侯在亭子口,突然,一阵风夹着雨水迎面打在卢俊脸上,卢俊被这突然起来的寒意弄得全身一个激灵,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何学义一子落定,“树群啊,你输了。”
耿树群笑着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黑子丢回棋盒,“输了呀,我和您的棋艺,差的是越来越远了。”
棋局落定,一旁抚琴的女子也已起身,却是给何学义端了碗盖。
何学义轻笑一声,接过碗盖抿了一口,“这下棋,讲究的是平衡,不能贪一时的痛快,而忽略了整体。依我看,赢棋只有十诀——不得贪胜,入界宜缓,攻彼顾我,弃子争先,舍小就大,逢危需弃,慎勿轻速,动须相应,彼强自保,势孤取和。”
“其他不提,单说这‘舍小就大’和‘逢危需弃’……”耿树群点头,“可真是拨开云雾见青天呐。”
“这话不该是你对我说。”何学义起身,舒展坐了许久的身子,却是望向侯在亭子边上的卢俊道,“而是他对你说。”
卢俊会意,立刻上前跪了,“小人卢俊,见过大人。”
何学义颔首,接过一旁仆人递来的擦手帕子,一边擦手,一边漫不经心道,“昔日马超见刘备曾言,‘今遇明主,如拨云雾而见青天’,你有幸啊,今天也遇到明主了。”
卢俊闻言,青白的面皮立刻涨的血红,“求大人明示。”
见卢俊一脸激动,耿树群从棋盘中拿了两枚棋子在手中把玩,“没什么明示,听了何大人的赢棋十诀,再想想最近的事情,我也得出两点——贪功就会冒进,年轻就会气盛,只要犯了这两点,不管是下棋还是做事,都做不好。王培中犯了前一条,那新来的余杭知县犯了后一条。”说着,耿树群看向卢俊,“我在这劝你一句,前车之鉴尚在,你可不要自误。”
说着,耿树群将手上的两枚黑白棋子丢在卢俊跟前。两枚棋子似有灵性,竟在地上咕噜噜转了几圈,这才重新回到卢俊身前,“王培中一心想当宋江,我也不能不成全他,临前把这个交给他,问他一句……知不知道宋江是怎么死的。”
卢俊颤抖着把跟前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收起,抬头看向耿树群,“那……”
看卢俊模样,耿树群微微一笑,“王培中手上的生意,全部由你接手。”
……
却说卢俊回到余杭时,已是第二日傍晚。此时黑云压人,无数道闪电在黑云中翻滚,时而藏在云后,只留下一个黑暗人间;时而又挣扎出来,照得大地一片惨白,虽然没有下雨,可这时亮时暗,亮暗骤变,却是更令人不安。
王培中自湘湖回来后,便命令府上仆人收拾东西,如今王府上下百十号人正热火朝天的来来回回搬运着东西……若光看这王府上下灯火荧沸,怕是谁也不会想到此时竟是那样的天气。
与来来回回的仆人不同,王培中已是换了身酱色袍子,正双手附后站在滴水檐下,却是仰头看着变化不定的天空。察觉卢俊回来,随口道,“回来了?”
“回来了。”卢俊看着来来回回忙碌的仆人,“这是?”
王培中兀自看着天空,略带一丝叹息,“大人让我去台州。”
卢俊闻言不禁道,“去台州……大人难道还真怕了一个余杭知县?”
王培中诧异的偏头看了眼卢俊,“你以为呢?”
这话卢俊还真不好回答,很是光棍的一耸肩膀,“我以为大人一纸调令,直接替咱们把陈兴、罗宏俊这两个祸害给调走。”
世上有种事叫说曹操曹操到,卢俊刚说到陈兴、罗宏俊这两个祸害,门子便过来禀报,“老爷,知县、县丞到了。”
卢俊诧异的看向王培中,“他们……是大哥请的?”
“我怎么会请他们。”王培中也是有些怪异,望向门子,“有什么事吗?”
门子也是一脸的怪异,“他们说老爷既然要走,在老爷临走前,怎么也得蹭一顿饭。”
宴席还是摆在花厅。
屋子还是一样的屋子,可一路走来,沿途的物件却已是七零八落,甚至这花厅因为多余物件全部搬空也显得有些空荡。
几天前陈兴、罗宏俊才刚刚来过这里,只那时是卢俊‘成亲’,那一路走来真是流水的酒席,今天却是大变模样。陈兴坐在凳子上来回指了空荡地方,“我说王培中,凭你这身家,搬外地还带这些东西?到地方直接买新的不就行了?”
王培中闻言皮笑肉不笑,“搬东西不假,但不是为了带走,而是临行前变卖出去,得些银子,开两天粥棚,多救些穷人。”
王培中作为余杭第一大户,虽在余杭当地没什么产业,但生意真是遍及浙江、甚至临省……变卖家中物品开粥棚救济穷人?这至于嘛?
罗宏俊闻言一笑,“要说我和县尊来余杭之前,这余杭百姓虽说怕你,可除了普刘氏还真没人说你不好,不得不说,您这做事还真是要脸。都是开粥棚救济穷人,都是花的银子,可别人用的是‘多余’的银子,您这花的是变卖家中物品得的银子,这说出去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亏得我在余杭,要是在隔壁县知道有您这么个人,说不定我心里还真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兴也是回过味来,“你自称余杭宋江,可我看,你可比宋江强多了。”
王培中闻言也是笑了,却是谦虚的摆手,“比不得啊,宋江死了几百年,多少人写了多少书,到了我大明朝,又出了罗贯中、施耐庵,成了一本《水浒》,这才有了现在的名声,我还差得远啊。”
不一会儿,仆人便端了一桌席面上来。
也不等王培中招呼,陈兴挑起筷子便夹了,“我不知道罗贯中、施耐庵是谁,但听你这么说,估计就是俩写书的,这有什么呀?那么多穷酸秀才、落魄书生,你这么有钱,包吃包住发工资,让他们来写不就行了?再富裕点,编几部戏……这一来二去,不就传开了嘛?”
王培中也不打断,就那么看着陈兴。
一旁的罗宏俊熟知陈兴脾性,听他这么说,估计又要说什么浑话了,不过王培中都没说什么,自己自然也没打断的理由。
陈兴徒手扯了一个鸡腿,挥舞着油腻腻的手,对着王培中语重心长道,“真的得写,假的也得写;好的得写,坏的也得写。前期可以写几本歪书,比如《王培中与皇后娘娘二三事》,等传开了,再出一本《王培中传奇》,这本得写正面的,什么好写什么,再来就写几个神话的,陛下不是信道吗?就写《王培中修仙传》,顺带把皇上也带上,一起得道成仙。要是皇上看高兴了,说不定还全国推广呢。这书要是写的慢了,就改成玉皇大帝知道你这么个好人,专门派了天兵天将从地府把你捞出来,直接让你位列仙班,你回头再让人建祠,就是你王大仙的仙堂……这么搞,我就不信你不能名留青史。”
陈兴一边啃着鸡腿,一边侃侃而言。待陈兴说完,王培中笑着拱了拱手,“王某今日受教了,原来大人才是……”
王培中话说一半,只听外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震得花厅房顶瓦片一阵叠叠乱响,连桌上堆叠的碗碟也是震得洒落。
陈兴还在啃另一只鸡腿呢,被这一声巨响吓得几乎摊在桌子底下,朝外看去,只见北面屋檐叠叠处,一道赤红火光冲天;雷电乌云下,阵阵烟雾在火光中萦绕而起,当真有几分可怖。
就在这时,一个仆人连滚带爬跑了进来,甚至因为着急,一脚绊在门槛上,还当众摔了个狗吃屎!那仆人脸盘着地,鼻梁当场磕破,流了一脸的血,只他却是顾不得擦拭,慌张道,“老爷,内宅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