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南昌路，法国总会。
对于初来乍到远东的西方冒险家来说，上海永远是第一站，他们总会在这里居住一段时间，了解中国的一切，学会新的生活方式、娱乐方式以及赚钱的门道，随后方会依依不舍地离开这座城市，乘坐轮船深入中国内陆，前往北京、广州、哈尔滨，追逐自己的梦想。
而在上海旅行的第一站有两个推荐之处。大部分人会推荐去英租界。上海的英国总会是一个传奇般的地方，那里有全世界最长的吧台，宫殿般堂皇的大理石大厅。但真正的行家会推荐你去法国总会，真正会享受和有品位的人总能在那里找到。西方冒险家们，如果想了解远东的风情，就去法国总会吧!
维克多也是如此做的。他下了轮船的第一时间，就乘坐着一辆东洋车，一路奔向法国总会。
此时接近傍晚。法国总会网球场上的比赛告一段落人，人们在游泳池旁暂避暑热。维克多没有在外面耽搁，大步走进了法国总会的大门。
一楼塞满了醉里醉气的酒客，还没有到晚上，他们却都已露出酩酊醉态。这些人打扮得怪里怪气，有的人头戴插着羽毛的宽檐帽子，活像加勒比海的海盗船长。有的人穿着阿拉伯贵族的行头。还有些人腰佩弯刀，穿着白俄军官的军服。维克多以为这是一场提前开始的化装舞会，但是想想可能并非如此。
维克多没有理会他们，径直由雕花楼梯走上二楼。他需要个安静的地方思考。
白面孔的仆人们正跪在地上，用力地擦着总会二楼的地板。法国总会的所有仆人都是欧仆，法国人不喜欢让亚洲人充当仆役。然而指挥这些欧仆的领班却生着一张亚洲人的面孔。他是个传奇人物，据说是上海租界唯一的一个华人领班。没人知道他是如何超越其他同胞得到这个地位的。他生着一张木雕般的暗黄色面孔，站在蹲着擦地的欧仆中间，麻木而疲惫地透过栏杆望着一楼狂欢的白人宾客们。
维克多挨着栏杆找了一个空座位坐下，稍事休息，舒缓身体长期轮船生活带来的麻木和酸痛。他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开始自己的计划，在这个陌生的东方城市寻找他要找的那个人。
一楼的狂欢才刚刚开始，醉酒的单身汉们手臂搭着肩膀排成一列长队，像舞女跳康康舞那样高抬大腿，一起蹦跳着穿过大厅。不断有人加入他们的行列。这支队伍越来越长。
一个人走到了维克多的身边，和他一起俯视下面狂欢的人群。他摇了摇头:“先生，有时我真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落到和这帮人混到同一步田地的境地。这个地方堕落得真是难以想象。亏得我们还把这里视为自由的天堂，要在这里建立一座自由市……您听说这件事吗？“
维克多缓缓地摇了摇头，这座城市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
说话那人三十来岁，身着燕尾服，手中握着一杯香槟，脸上带着酒会常客惯常的热情。仔细端详了一阵维克多，他瞪大了他的小眼睛:“您刚到上海?“
维克多点点头。
“在下保罗·毕克斯。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维克多犹豫了一下。“弗兰。你可以叫我弗兰。“这是个化名，欧洲的某些地区还在通缉他，他不能冒险。化名就好，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关心各自的名字是不是真的。白俄贵族，巴西大使，印度军官，甚至还有北非公主，这些人充斥在这场狂欢舞会中，谁也不知道你到底是真是假。
“怎么称呼？“
“弗兰博士。“维克多回答。实际上，他是个男爵，从五岁起就是了。但此时他不过是个逃犯，而且他也不想再提及自己的过去。他现在来这里，就是要把过去像污迹一样彻底抹去。
“啊，一位医生。“保罗露出了笑脸:“我听出来了，您是德国人。您看，这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我甚至学会了一门通过腔调判断国籍的本事。“
弗兰沉默不语，实际上他是瑞士人，大半生在伦敦度过，不过这没有必要说出来。
“那么医生，是什么把你从欧洲带到这座远东的城市里来?是亚细亚的财富吗，还是冒险的罗曼蒂克？“
“我来找一个人。“维克多回答。“我要从上海开始找起。如果在上海找不到，我就去各地，直到找到为止。“
“哦，让我猜一猜。“保罗再次露出自作聪明的笑容:“能让您跨越半个地球来寻找，那一定是个女人，漂亮的女人，对吗？“
维克多耸耸肩。“我还想找本书。“
“古董书？“那人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说到这个，我有所耳闻。据说当年有一本古登堡圣经曾经漂洋过海流落在这座城市。去年我遇到了好几位来想找到这本书发财的冒险家，你也是为那本书来的吗?“
“我要找的不是什么福音书。我要找的是一本研究日志。那是我自己亲手写成的，曾经是我今生最大的成就。“不应该说这么多，但维克多忍不住说了出来，也许是因为保罗那慵懒而无所事事的态度惹烦了他:“如今我想把它毁掉。有些知识，不应该被人知道。任何人都不应该了解。“
维克多的话让保罗一阵惊愕，随后他又露出了笑容:“弗兰博士，您真是个有趣的人。您应该加入我们的俱乐部，这里每个人都是有趣的人。而且我们还有着崇高的志向。“
弗兰没有说话，此时他对那两件事以外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但是考虑到这些人对上海的了解可能会帮上他的忙。他选择沉默不语。
“哦，亲爱的保罗，快让我看看，您交到了什么新朋友？“一个洪亮的声音忽然传来。
维克多朝声音的方向望去，说话的是个超过二百七十磅重的超级大胖子，他身高超过七英尺，穿着一身勉强合身的黑礼服，左手拄着两根手杖，正大步走来。
“大团长，快过来。我们这儿有一位有着许多奇思想识的医生，一位真正的冒险家。他可比那些只会哄女人的酸腐诗人有意思多了。“保罗面露兴奋神色。
那个被称为大团长的大胖子姗姗而来。维克多不禁担心法国总会二楼装了弹簧的地板能不能承受这人的体重。
按照礼仪，保罗主动为维克多介绍来者:“弗兰博士，这位是埃斯波西托男爵。不过我更愿意叫他我们的‘大团长’。“
男爵伸出他肥厚的大手，重重地捏住了弗兰的手掌。弗兰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好在这位“大团长“没有在意。
“弗兰博士，欢迎加入我们。本人，暂时忝居鹰蛇团的大团长一职，诚挚欢迎你的到来。“
蛇鹰团?这个颇具古风的拉丁文词汇让维克多皱起了眉头。
“这是我们俱乐部的名字，我起的。仿照中世纪的十字军。“大团长笑道:“很有趣吧，最高贵的生物与最智慧的生物!我们远渡重洋，来到远东，就和那些为了夺回圣地而战斗的十字军一样，有着一样崇高的理想。除此之外，“他从粗大手指夹缝中翻出了一枚闪光的银币。那是一枚墨西哥鹰洋。这枚银元上浇铸着飞鹰叼着毒蛇的图案:“我们也为了巨大的财富。这枚钱币就是我们的纹章。就像当年那些西班牙人一样，我们也将在这片大陆发大财。“他将银元投上天空，轻巧地抓住，面向二人一笑:“今天晚上，我准备在这里举行一个聚会，仅限蛇鹰团的弟兄参加，不嫌弃的话，你也参加吧。“
“荣幸之至。“维克多鞠躬。
保罗适时递来三杯香槟，三人一人一杯，举杯相碰。
“敬自由市!“男爵祝道:“亲爱的保罗，你和我们的新朋友还谈没谈道过未来的计划？“
“谈过，先生。“保罗说:“但当时他没什么兴趣。我们亲爱的弗兰博士似乎沉溺在对一个女人的思念中。“
大胖子发出了一阵洪钟般的笑声:“女人，博士，忘了她们吧。我们的计划比这有趣得多。如果你能征服一整座城市，又何必在乎一个女人呢?“
“这个征服城市的计划，在下愿闻其详。“维克多说。
“简单来说，我们要让上海成为一个自由市。“保罗抢着说:“如果能够得到各国政府的支持，那么这座城市将成为一个孤立的地区。没有任何一国政府可以干涉，任何国家、任何个人都可以来这里寻找他们的未来。“
“哦，弗兰弟兄，其实我们这么做，都是出于基督徒的慈悲心肠。初来乍到，你可能不知道在亚细亚古老的土地上，人们过得有多么辛苦。“男爵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那些军阀们连年混战，他们的统治者也在疯狂地掠夺他们。幸亏上帝派来了我们这些殖民者，建立了上海这个安全的堡垒，每个中国人都该为此对我们感恩戴德。我们应该继续这项善举，联合起来，为他们建立一个真正的乌托邦。而我们也会由此再发一笔大财。“
维克多皱起眉头。这是一个老冒险家式的想法。直到今天，南京政府已经开始革命，某些西方人仍认为中国是一片蛮荒之地，东方人和那些衣不遮体的野人没有什么区别，需要他们的引导和统治。
“我们要让这座城市彻底脱离中国的统治，建立一个只有公董局负责一切的自由市。中世纪有很多类似的城市，一战之后，他们也对德国的但泽做了同样的事情。而你要知道，这些城市都因此繁荣起来。“
“没有比这更诱人的东西了!“保罗兴奋得脸色泛红:“你知道这会吸引多少人来这里?那时来的将不会是现在楼下这些人类渣滓，而是真正的有钱人。这个地方将会称为一个货真价实的东方黄金之城。“
“光荣!无上的光荣!“男爵再次高举玻璃杯:“让我们为这光荣再干一杯。“
维克多喝干了酒，对这个想法不置可否。他只关心自己所要寻找的东西。他在思考如何找个机会引出自己的话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保罗拍着维克多的肩膀，仍陶醉在那金色的梦想中:“你应该也听说了，公董局曾经向包括你的祖国在内的各国政府发出过呼吁，希望他们能够支持自由市的建立，然而仅仅得到了冰冷的回绝。那些短视的贵族们只关心欧洲的经营，却完全没有理会东亚这遍地黄金的宝地。他们大概以为这地方仍然是一片蛮荒的不毛之地吧，可笑可笑。“
“那么，我们有办法让他们回心转意吗？“维克多问。
保罗看了一眼公爵。公爵点了点头。维克多知道保罗在征求这位“大团长“的同意。下面的内容大概属于机密。然而他们俨然已经接纳了他，愿意将这秘密与之分享。在这座城市中，白人之间往往会迅速建立密切的关系，因为他们每天面对的是无数张麻木，隐藏着愤怒的面孔，就像被包围在一片黄色的海洋中，因此彼此之间更加信赖。
“我们要设法提醒祖国的政府，这片土地需要他们的保护。“保罗悄声说:“我们需要让他们联合起来推行干涉。然后我们就能顺水推舟，从中国的腹地上彻底扯下这块肥肉。在欧洲各国统一的意见下，南京政府的意愿可以忽略。“
“提醒?“维克多皱起眉头:“用什么提醒?“
“一些突发事件。暴动、瘟疫、暗杀，什么都行。我们需要一点恐怖气氛，让各国政府认为他们的教民正在受到威胁，就像多少年前在北京发生的那些事一样。而且这种威胁还在蔓延……“
维克多翘起眉毛:“然而这些事情要怎样……发生?“
公爵笑了。“会有人去做这些事的。在这个美好的国度，只要一点点钱，就会有无数人为你实现愿望。这就是我爱上这儿的原因。“
他走到总会的阿拉伯式的拱形窗户前，示意维克多朝下望。
窗外，几个女人正穿着明显过长的裙子，蹩脚地打着网球。在总会网球场雕花的围墙外，维克多看到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也许即使在这光怪陆离的魔都上海，也找不到比这更奇怪的队伍了。第一个人是个中国人，他身着一件灰色的旧长衫，戴着一顶上海流行的黑色软帽。第二个人是个身着印度式的沙丽的女人，可能是印度人或者马来人。第三个人是个矮个子，身着一身条纹西装，戴着一顶拜硬草草帽。还有一个人，身穿一身白西装，身子像剑一样笔挺，戴着白手套，戴着一副不透光的黑眼镜。
这几个人服饰、民族皆截然不同。然而不知为何，他们的身上却有一种共通的气质。一眼即知他们是一个整体。
维克多眯起了眼睛，喝了一口酒。
“他们就是将要去做这些事的人。他们的几个干部正在研究下一步行动，同时也为我们这次聚会提供保护。“
“你雇用了一队佣兵。“维克多问。
男爵摇了摇他肥胖的大脑袋:“我和他们一点联系也没有，博士，没有证据可不能乱说啊。“故作严肃地说完这些话，他和保罗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保罗简直笑得透不过气来。
维克多木然地望着两人。
“哈哈，我们先去吃一点东西。等一楼的那群酒鬼安静下来，我们就可以聊些真正有趣的话题了。晚上见，先生们。“
三人彼此鞠躬。
男爵刚直起身子，忽然又爆笑起来，“噗哈哈！抱歉，先生们。我又想到另外一件有趣的事。你知道办事的那些怪人们他们的领袖给他们的组织起了个怎样的名字吗？”他捧腹大笑：“鬼牌。你能想到吗?扑克中的鬼牌。这边的流氓叫他们鬼帮、鬼党。哈哈，我几乎相信东方人也有幽默感了。“
说完，他转身向一楼走去。两根手杖沉重地锤击着地面。保罗紧跟在他身后。
维克多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他转过身去，望向窗外，目光锁定在那个穿白西装的人身上。那人似乎浑然不觉，他叉手而立，听着其他人的话。
鬼牌，那个人是如此自称的。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做了几个手势。几个人四处散开了。他们走入傍晚湍急的人流，很快不知所踪。
鬼帮的行动开始了。
居然真的已经开始了。她真的这么做了。维克多深吸了一口气。老天啊，我到底创造了个怎样的生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