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啵”的一声响动,张鲁打了个激灵,转头睁开了眼。
却见陈修正拿着水袋,略显意外,道:“对不住,把你吵醒了。”
他抿了口水,从怀里掏出一只寸许长的青花长颈瓷瓶,小心地倒出一颗白色药丸托在掌心。
张鲁看着他将龙眼大小的药丸含在嘴里,拿起水袋,仰头和着水服下,又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打起坐来。
晨曦微露,细风轻动。
陈修气息悠长,吞吐间大有韵道,脸色也渐而转向红润。
不过盏茶功夫,头顶似有云气升起,额头也开始发起密密的汗,沿着脸颊滑落而下。
不知从何时开始,三三两两地飞来些蝴蝶。不一会儿,便聚起一群,围着陈修头顶盘旋不去。
张鲁静静地瞧着眼前的景象,一脸惊诧。心中暗道,这不就是西街说书老头形容的神仙形象吗?
随着陈修长吐一口气,总算是收了功。
一直候着的张鲁,见他一睁眼,立马滑跪而前,高声道:“神仙师父,我一定好好学修行,请您快教我吧!”
一团蝴蝶被惊得四散开来。
陈修也被这突然的一幕吓了一跳,道:“你没事吧?这是干什么?”
左右瞧了一眼,低头扯起袖子边擦汗边道:“我昨夜答应了教你,便不会不作数的。”
张鲁咧着嘴,笑道:“今日见师父神仙风采,情不自禁,情不自禁!哈,哈哈......”
“你口中的神仙,就是这样子的?”陈修打量着自己一身不羁的装束,笑着在身上来回一指,“这马屁拍得,差点意思吧?”
张鲁呵呵一笑,站了起来,道:“神仙哪能凭衣着而定,必得是您这样的仙风道骨。”
他指着散而复聚的蝴蝶道:“您看,连蝴蝶都是识货的。”
陈修却蹙了蹙眉,四周上下环顾一圈,继而闭上了眼。
数个呼吸后,陈修忽然一抬眼,道:“这一片的地形,你知道多少?”
张鲁见对方一脸严肃,敛起笑,道:“咱们后面是临尘县,往西南再去两百里差不多就到南陈国了。往东去个几十里是野猪岭,最远就到过那。后面全是深山老林,听说年年的野兽伤人吃人,没什么人敢往里头去。”
“那就去野猪岭,快走。”陈修也不多说,迎着朝阳就走。
张鲁急忙把东西一裹,收拾起包袱,赶紧跟着跑去。
追上陈修,他小心地问道:“怎么了?”说着递过一张饼,“边走边吃吧,师父?”
陈修抬手止住,道:“来不及解释了。”
他弯腰捡起几枚石子,忽地一甩手。只听一阵鸟鸣,却见远处飞过来的一行白鹭,一哄而散。其中三只白鹭,扑棱几下,便斜斜地跌了下来。
“把那几只白鹭抓过来。”陈修转过头对合不拢嘴的张鲁道。
张鲁直愣愣道:“好嘞!”便撒腿往前方跑去。
他一把揪过最后一只白鹭的脖子,刚转身便见陈修已经到了跟前,忙献宝似的把三只白鹭拎了过来,道:“都在这了。”
陈修摆摆手,道:“放下抓着,别弄死了。”
他说完,便盘腿而坐,两手虚悬于胸前。不大一会儿,只见陈修长吸一口气,随着鼻息一吐,一道白气,直直地顺着鼻子喷出。他两只手一搓,一团橘子大的气体就飘在两掌之间。
陈修这才睁开眼。
他左手虚托着气团,右手扯过地上一段枯木。也不见如何动作,那枯木竟自己燃了起来。眼见着烧而成炭,火又自灭了去。
陈修右手作势一捏,一根木炭就碎成细末,也成一团地飘着。
紧接着,陈修又将左手托着的气团,往木炭上按去,就见气团慢慢被吸了进去。
“把水囊递给我。”陈修抬眼向张鲁看去。
张鲁忙腾出手掏出一个水袋,用牙咬开塞子,递了过去。
陈修接过,又道:“抓一把土。”
张鲁便满满抓了把土,举在身前。他眼中透着惊奇,欲言又止。
“张开手。”
张鲁依言张开手掌。
只见陈修往上倒了些水,便放下水袋。手一抓,将湿泥土也在空中揉成一团。随即,就见木炭被一分为三,被分别裹上了泥巴。
张鲁瞧着直溜溜飘到手中的三个泥丸,一眼茫然地看着自己眼前这个便宜师父。
“还看什么?喂给这三只鸟吃了。”
张鲁回过神,应了一声。
三只白鹭,张鲁喂过一只,陈修便接起一只。手掌一震,将之放飞。
白鹭放完,陈修拍拍手道:“走吧。”
走到日头高悬,张鲁回身道:“前面就是野猪岭了。”
抬眼望去,山影重重,林影曳曳。
张鲁跟着走了一路,憋了一肚子话,终于忍不住:“师父,你不是说今天要教我修行吗?”
陈修看了他一眼,温和地说道:“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现在赶紧离开这里,靠着你这一包袱的吃食走得越远越好。逃出梁州,你这身上藏着的银子足够你好好地开始生活。”
张鲁忙道:“师——”
他刚一出声,便被陈修止住了。
“你先别急,听我说完。另一条,就是你随我进山,但这可能是条死路。”
陈修看着张鲁又道:“你不是对早上蝴蝶飞来很惊奇吗?实话告诉你,那不是什么神功奇景。只不过是我之前遭人暗算,下了一道标记。而我用三只白鹭扰乱敌人视线,也只是拖延一时,大概还是摆脱不了的。”
“不论如何,我们一场缘分。昨夜到今日,谢谢你。”
“我知道,你很向往修行。”陈修说着拿出一块玉佩,道,“这样,你拿着这块玉,去荆州府。寻到一座叫开明书舍的书院,就找一位叫陈福通的先生。也许,他会帮你的。”
他说着拉起张鲁的手,将玉佩按了上去,笑了笑转身而走。
张鲁看着陈修的背影缓缓而去,这个昨夜才认识的神秘少年,特异于他从前见过的所有人。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沉稳、睿智竟然可以如此合适地,用来形容一个少年人。
他自小孤苦无依,在这世道摸爬滚打,艰难求生,俨然已经锤炼成一个混世小油子。
但小油子张鲁,此时的心情很复杂,很矛盾。
按着他以前的做派,当然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特别是这种有钱公子哥似的人物,逮住机会,那肯定是嘴上抹蜜,实惠能捞多少是多少。毕竟生活不易,只有精打细算,开源节流,才能活下去。
张鲁的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在重复:“转身走,转身走……”
但他的步子,却怎么也挪不开。
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情绪,在心间流淌。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对他平等相待,如此赤诚以交。
凭对方那般才智,难道真看不出,他心里的诸般心思?
或许是看出了也毫不在意吧。
张鲁捏了捏手里的玉佩,一股气往头上直顶。抬起脚,就往前方追去。
陈修托着对方强塞回来的玉佩,默然道:“你不要趟这个浑水了。”
张鲁不服气道:“你说了要教我修行,想就这么赖掉了?告诉你,门都没有!”
他头一撇,神色傲然:“再说了,这一带我可比你熟多了,林子里打猎啥的也很在行的。”
忽然想起陈修那一手百步打鸟的飞石本事,他支吾起来:“反正……我这一身……脏兮兮,贱命一条,趟趟浑水……也没啥的。”
陈修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许久之后,默默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