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或者唤灵能从固河充满沙石的汹涌奔流中存活下来。
大概是侥幸吧,宿想到,为什么一条无情的河要选择她。
“你是灵巫么?”老妇人带着她走出帐篷的时候无意间提问,“祝工?”
“我不知道,”宿觉得前额隐隐地有些疼,她苦笑着回答,“应该都不是,我不清楚,如果我是的话……”
她又回想到那一幕,峭壁,激流,身后追逐她的凶煞。如果她的确是个唤灵的话,或许就能有与之一战的勇气了吧。如果她成为大陆上最受尊敬的一类巫觋,拥有灵魂穿梭于凡胎和矫健的羽翼之间的天赋,那么她或许就能改变些什么,最起码,她或许能把自己带回家。
“如果我是,那我可能就不在这里了。”宿声若蚊呐地说道。
“如果你是,”老妇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抬起宿的手臂,上面本应该绘着家族图腾的彩料被固河的水洗去,如她自己说的那样,不管她曾经是谁,现在她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了,“或许你不会活下来。”
老妇人说道不是没有道理,宿想到,那不仅仅是一种能力,更是一份责任,对于自己的家族,对于所爱之人。
她会先找回记忆,在找回其他东西,宿跟着婆娑族的老妇走出帐篷时,暗自下定决心。老妇人为宿掀起以她高挑的个子并不能顺利通过帐篷帘,她带着总是让人愉快的温和态度,交代过宿不要太过剧烈的活动后便离开了。
现在她是一个人了,宿很自然地环视一番,这是一个不大的群族,她并没见过高大光秃的树种稀疏地绕着三四个能容下一整个家族的大帐篷。远处还有八九个和她刚刚所处的大小相仿小帐篷,它们都披着绘着白色大鸟的深色皮子。一切都令她感到陌生疏远,一切也理应如此,不管那个被她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那个能唤起她全部记忆的地方在哪儿,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离那儿太远了,她离家太远了。
她自然而然的抬起头,看到天空,眼睛忽然刺痛了一下——头顶星星的确明亮,可它们组合排列在天空的位次那么陌生,没有记忆的她就像那些冰冷星光的一束,湮没在群星的辉耀中,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阿姊在看什么啊?”在她发楞的时候,几个婆娑族的孩子跑到她身边,她们大多到她的腰那么高,她可以轻易地轻拢着他们瘦削却有力的肩背。
“星星,”没有任何一种悲伤不会在朝气蓬勃的孩子面前退却,宿笑了笑,“我不记得它们彼此间的位置,也辨不清东南西北了。”
“阿姊你看那个,”小女孩指了指那个挂在天穹边缘冠于山脉之上最明亮的一颗星星,“那个是云极,西面来的雨云走到它脚下就会停下,它们翻不过高高的涂山......”
宿忽然恍惚了一下,她耳中多了一个声音,后来的声音和小女孩说的话重叠起来,在她脑海中编出一幅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巨大云团在深邃的夜色里攀登涂山,它们一次次地尝试又一次次的被高耸险峻的山壁劈开,涣散成小团小团的雨云,降下恩施般的甘露。
“这就是为什么会下雨,云公爬不过涂山,见不到那头的雪娘,伤心地哭了出来。”
“你只要告诉阿姊,云极和流断连起来所指的就是东就好了。”小男孩不服气地抢过话,“大家都知道下雨的故事。”
“阿姊,”一个略小一点的女孩叫她,打断了先前的那两个孩子的争吵,“我们要举行月祭了,你也来么?”
宿笑着看那两个孩子由吵闹变成围绕着她的追逐,她轻轻拍着最小女孩的肩,远处方才的老妇人坐在最大帐篷的外面微笑瞧着她,“好。”
又是篝火,宿隐约感觉到了某种隐秘的连结,这次没有刺鼻的香料,取而代之的是蒙皮小鼓声音轻快的鼓声,一会儿,大鼓浑厚的声音会响起,祝者唱起嘹亮的歌,通身绘白色花纹的舞者在地面上跳跃翻腾着,动作轻盈得仿佛要飞上天一般。
“他们会把祖母带到天上,”坐在宿身边最爱讲话的小姑娘对她小声解释,宿一边弯下腰听着她的声音,一边紧紧盯着闭着眼睛的老祖母,“有尖牙的那个人是豹灵,有角的是羊灵。”
“她去天上做什么?”宿也小声地回问她。
“去问婆娑族的先祖,奕哥哥能不能成为下一届的灵巫。”
“奕?”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像是害怕哪怕指到那个人就会沾染厄运,她大概指了个方向,营帐地最角落,篝火照不到的地方,蜷缩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奕是疯子,”小男孩抢过小女孩的话。
“你瞎说什么,祖母也会出神,那不是疯,”小女孩越过宿反驳起来,小小的争吵变成可爱的打闹。
宿笑着低声把他们分开,“好了,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也是坐的稍远的那个女孩最为听话懂事,她让哥哥姐姐真正安静下来,以免惊扰老祖母的神召。
忽然,鼓声停下来了,祝者的歌声也弱下来,豹灵舞者先停下了,她匍匐在地上,如同一只真正的豹子一样起伏着身体休憩,随着她的停止,羊灵舞者做完最后一个腾空动作也停止了。
最外向的小女孩揪了揪宿的衣角提示她最重要的部分马上就要发生了。
可是宿忍不住再去看那个角落一眼,那个穿着破烂衣袍的男孩,双颊并未涂着象征婆娑双翼的白色纹理,反而涂着奇异的天蓝色。他和他的族人说不上格格不入,也却总是有着说不上来差别的,在其他成年婆娑人对行祀的热情和投入中,他如同入梦一般的游离显得无比怪异。
宿还没有想清楚自己为什么对这个青年如此感兴趣,也尚不知道命运对她二人有着怎样的安排。在宿恍惚的刹那,整个大营帐忽然就黑了下来,只有帐篷上面风口漏下的微弱星光。
就在那微弱冰冷的光芒中,一个优美纤长的黑色影子腾飞起来,它在熄灭篝火的青烟周围盘旋上升,仅仅是眨眼的功夫,老祖母的羽灵——一只羽翼洁白的鸥鸟飞向星空。
直到婆娑羽灵舒展的双翼远去,小女孩这才小声嘀咕起来“长大以后也要像祖母一样”之类的话。
宿这次没有仔细聆听她话,因为她看到方才角落里的男孩,正痛苦地在他宽大的褐袍中抽搐。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其他的婆娑族人注意到他,正如没有其它婆娑族人注意到,宿在静谧的星光中,鬼使神差般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