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周鹏春上班的第七个年头,在业务上,他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这一年的周鹏春刚做父亲不久,他的女儿一岁多一点,正是似懂非懂,牙牙学语惹人爱的年纪。
全家人在一起,目光聚焦,肯定都在女儿身上。
小家伙聪明伶俐,很会讨人欢心。
周鹏春那天刚上班,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周鹏春没有像往常一样,接到任务就动身。
今天这个电话很普通,是任务,可是有不寻常,因为尸检解剖的对象是一个幼儿,接了电话,过了半分钟,周鹏春才回过神来。
周鹏春感觉有什么堵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转身出去了。
远远出乎周鹏春的预料,当他面对孩子的身体时,他收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身体和心理双重打击。
他浑身发颤,他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不停的抖动,两条腿发软,这是他从业以来,从没有过的。
即使面对高度液化的尸体,他眉都可以不皱一下。
可是当亲眼看到那小小的身体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时,冰冷的金属反射出刺眼的光,像一把把尖刀直射周鹏春的心脏。
周鹏春甚至不敢看那小小的人,他下意识地把头偏过去,他甚至不敢把那小小的身体称作尸体。
他脑子里出现的场景是,今天早上,上班前,女儿挥舞着小手和他告别。
他似乎觉得躺在解剖台上的就是自己的女儿,一瞬间,他感觉心脏像是突然被重击,连呼吸都不能了。
从没有过的害怕,伤痛铺天盖地,不断涌来。
周鹏春感觉自己像是没了腿,站不住了,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靠在解剖室的墙壁上,一股冰冷从脊背传来,脚底生寒。
缓了一阵,周鹏春慢慢直起身子,离开刚才一直支撑着自己的冰冷墙面。
他缓步走向解剖台,那些冰冷的解剖器械整齐的摆在一旁,但是他不敢看一眼,那些器械像是烫红了的老虎钳,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凭着熟悉,没看一眼就准确的拿起了那把陪伴了他这么多年的解剖刀。
他那只手伸在半空中,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他不得不正视眼前这具小小的身体,身高判断,大概有一岁半,比自己女儿大几个月的感觉。
那小小的人,双眼紧闭,安静的就像刚在母亲的怀抱里进入了梦乡。
周鹏春从来没有如此希望,眼前的身体能睁开双眼,冲他笑一笑,哪怕哭闹一通也行啊。
他想起自己最怕女儿哭闹,一旦女儿哭闹起来,他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逗女儿笑的慈父了,他瞪大双眼,放下脸来,他知道,脸上一定冷若冰霜。
每当女儿看见自己这幅面孔,就会瑟缩起来,低着头,不敢看自己。
周鹏春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混蛋。
眼前躺着的这个孩子,再也不会哭闹了。
或许他的父母也曾像自己一般,不耐烦的恐吓过孩子。
他们现在一定痛不欲生,后悔着自己没有耐心陪着孩子。
他们也一定以为以后的日子会很长,以后再说。
可是意外总是猝不及防,后悔也没用了。
周鹏春重重叹了一口气,他举起半空中的手,尝试落了几次,却始终落不下去。
周鹏春放下手里的解剖刀,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仿佛后面有催命的鬼差追着自己一般。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解剖室,终究是下不去手。
换了一个没有孩子的年轻同事来做。
周鹏春一直等在办公室里,想看看那小小的人是为何离开的。
鲜活的生命,顽强的生命,也不过是凡胎肉身,抵不住一点点意外。
最后解剖结果出来,孩子竟是被一口豆浆夺去了生命。
孩子胃内还残留着没消化的豆浆,在孩子体内检测到了皂甙。
那是一种剧毒物质,没煮熟的豆浆里会产生皂甙,轻则致残,重则丧命。
潜伏期极端,症状类似腹泻,容易被家长忽视。
饮用不熟的豆浆30分钟就能发作,而且在各方面发育都还出于弱势的婴幼儿中,一旦发作,症状快速恶化,抢救不及时,极易导致孩子死亡。
当周鹏春听见这个结果时,他愣在那里,没想到就是一个最最常见最最普通的豆浆就要了孩子的命。
他不知道,当家属得知这个结果后,他们会如何摧心捣肺。
但他可以肯定,他们一辈子都会活在自责里。
从那天开始,周鹏春再也没喝过豆浆。
是以,当那天实习的小苗拿着早点分给大家后,师父盯着桌上的豆浆久久没有出声。
接着叹了一口气,给大家讲了这个故事。
在场的人听了,都陷入了沉默。
秦浅没想到,一向利落的师父,也有下不了手的时候。
当他成为一个父亲,女儿就自然成了他的软肋。
秦浅想着自己平凡普通的家庭生活,她从没有有过那么强烈的感觉。
她甚至没有好好看过父母,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的享受着他们对自己的一切付出。
她觉得他们会一直在那里,就像宇宙一样。
她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在了,她自己会如何。
她忽然有点不敢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