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一批崭新的债主,马美开始鼓捣儿子的一堆坦克拼图碎粒儿,前一分钟因为拼着拼着塌了一块,小家伙一生气,一脚跺成凄凄惨惨一大堆。
马美盘着腿坐在地毯上,摘掉的围裙,叠好,放在跟前,膝盖上放着一块炮塔碎片,旁边放着多米的奶瓶子,玻璃材质,上边画着一个穿肚兜的没牙娃娃。
听见有人敲门,马美泄气地大喊一声“来了”,忙将周围的七七八八往盒子里收,心说甄大师真是长了天眼,说得千正万确。多米看她妈忙,丢下手里的一把轮子,急忙忙奔到门口,踮起脚丫,双手压下门把手。
马美惊呆了。当初抱儿子时,说好不问姓名,只要家境优渥,家风优良人品正直就行,至于产妇辛苦费,他家看着给,多少无所谓,所以程功给了十万。
可现在他们找上门来了,儿子的生父生母,还有当初那个介绍人,多米的叔伯舅舅。马美一眼瞅见,门口站着的那个女人,牛仔裤管盖紧紧绑着小腿,圆圆的脸盘,眉峰眼角像极了儿子多米;那个男人,瘦高黝黑,站出微微的外八字,就是儿子生气时的样子,他突然有种幻觉,觉得面前这个男人会叫自己一声妈;多米烟锅勺一样的耳朵,不是像他就是像她,总之,跟自己,跟丈夫毫无相似之处;那个叔伯舅舅拎着个大皮包,鼓鼓囊囊,有棱有角,她清楚里边装了什么。
这不是主要的问题。问题是——马美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你好好改造,听警察的话,到回来那天,我带着你的闺女,抱着你的儿子来接你……
她旋即反应过来,她要抱紧儿子,牢牢地把他抱在怀里,丈夫千盼万盼,盼着出来跟家人团聚,难道是想跟她自己团聚吗?丈夫一周回家一次难道是看她马美吗?哪次回来不是趴在婴儿床上看半天,不停地抓起儿子的小脚丫蹭自己的脸。
她“噌”地站起来,伸出双臂,可嘴巴里刚滑出半句——来,多米找妈妈来,就看见那个女人蹲下身子,伸出两手,笑眯眯看着儿子要多米。
美眼睛瞪得圆圆的,周围的褶子终于抻开,只见儿子一声不吭,有些惊恐地瞪着大眼睛走向她,那女人依旧咪咪笑着,轻巧地给儿子抱上了自己的胳膊弯。
马美立在一堆玩具里,亚麻裤脚窜上了脚踝,膝盖骨顶着两个突兀的包,她痴痴地站着,两条胳膊跌落下来,拼图颗粒哗啦啦撒了一地。
多米一脸惊喜地看着地上蹦蹦跳跳的拼图小颗粒儿,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坐在了陌生人怀里,他咯咯笑着,目光随着那些蹦进茶几的小玩意儿转动,有一颗圆形的驱动轮不随波逐流,自己滴溜溜往前滚,一头撞上了餐桌腿,可那小轮胎像没事人一样,轻松拐个弯,向别处溜去,小多米觉得更好玩了,勾着头拱着背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
来不及伤感,趁着这个轻松的气氛,马美赶紧上前,再伸出手,轻言软语说道:来,多米跟妈妈收拾拼图,请叔叔阿姨进来坐!多米抻出小胳膊,出溜下“阿姨”的怀抱,但也没找马美抱着,自己找那颗轮胎去了。
马美沏上茶,那个舅舅呲溜吸一口,开口说话了,他说鉴于她家这种情况,他们想把孩子抱走。马美说,“孩子跟我有感情的,这样孩子会伤心,我也……”她稳住自己,没有哭出来,转向多米的亲爸,“多米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不干涉,希望你们也不要干涉,等他长大一点,让他自己做抉择,况且有两对至亲为他出力,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多米的生母没说话,不停地摆弄着手中的水杯,他爸像个收电费的,夹着皮包直挺挺站在门口,扫视着她家的天花板,他舅舅搁上了二郎腿,做出一副斟酌状,可也只是一口水的功夫,他又说话了:马姐,不怕你见外……于情于理……我们算是一家人……对……我也不怕你多虑……既然你也爱他……我们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父亲曾经……他脸色凝重,张着五指比划,虽并不形象,跟监狱跟坐牢跟犯罪跟蹲班房都不沾边,但他的意思,马美明白。
接着,那个舅舅换上一副亲切的面孔,忙把地下玩耍的马美的儿子叫过来指着他妹子跟弟弟说:其实这才是你的妈妈,你看你的眼睛,双眼皮,你妈妈也是......今天,我们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马美笑着,泪光闪闪,她看着儿子的眼睛,相信他不懂什么血缘,即使生身母亲,对多米一个小孩子来说,一样也是陌生人。所以她嘴巴张了又张,想替儿子说:不行。
多米怔怔地看了会儿生母,没说话,然后犹犹豫豫着转身,又一屁股坐在了生母的怀里。
马美的眼泪“啪哒哒”就下来了,她突然像疯了一样,抓着儿子的胳膊,哭喊着说,我才是你的妈妈,我一把屎一把尿养你这么大,你这个白眼狼.......怎么能逮着个人就叫妈?
多米吓坏了,看着地下那个疯子一般的妈妈,缩在生母的怀里,哇哇哭着,紧紧地搂住他妈妈的脖子......
马美哭着,央求他们,说他爸爸还不知道这事,能不能等他爸爸回来?他回来见不到儿子,怎么受得了?
可现实和命运什么时候管过你受得了还是受不了,该叫人承受的还不是劈头盖脸就来了?
马美急了,悄悄打电话问程晨怎么办?她当初忘了让对方打个收条,能不能起诉?
程晨说怎么可能?这就等于买卖人口,闹不好咱们都要给抓进去,马美喃喃地说能不能想想办法。
程晨绕着办公桌走了好几圈,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自己家一口人,说走就走了,这让谁能接受得了。
万般无奈下,程晨开始翻看电话通讯录,找一个能帮她出谋划策的人,一个一个,终于,她的脑海里蹦出了那个号码――阿斯汉的号码,她还在犹豫着,手指却摁下了绿键,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接起,阿斯汉直接喊程晨的名字,问她怎么啦。程晨说,弟弟要被他生父母带走,怎么办。阿斯汉说:等着,我这就来。
那是第二次,程晨默默坐上了他的车。
等红灯的功夫,阿斯汉扭过头来看看程晨,笑着,伸过来一只手,她的心炒豆子一般,没有看他,将手放进了他的手心。
程晨呆呆坐着,原来,阿斯汉一点都没变,他的手还是热而刚劲。
路边的牵牛花正开得热闹,兰得发紫,红得发黑,一大束一大束的鸡冠花像炸开了一样,肆意地绽成了一大束簇一大束簇,西北的初秋的傍晚最惬意,不冷不热,穿长袖不热,穿半袖不冷。
终于到小区里,阿斯汉突然问程晨,带钱了吗?程晨一愣,说你要多少,他嘿一笑,伸出手指勾了下她的鼻子:他们抱着多米走的时候,你家要有所表示的。
“那我带不多……”程晨为难地说,可下半句没出口,阿斯汉便掉回头,从后座拿来自己的包,拉出一捆崭新的钱,撕掉绑着的白条递在程晨手里,“这是一万,上去吧,有事打电话,闲聊的时候问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程晨一到家,马美正抱着多米,泣不成声地念叨:妈妈想你怎么办......妈妈想你怎么办......你是妈妈的命啊,每天晚上抱的肉蛋蛋就这么走了,妈妈抱什么......
弟弟的生母拉走了弟弟,抱在怀里教弟弟说:跟妈妈说,不哭,你可以随时来看我。
弟弟口齿不清地学着,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母亲两臂圈成半圆,仿佛还抱着弟弟,跪在地毯上,她的大腿很短,像小孩一样,口水在她的唇齿间拉成长长的丝,程晨没跟他们打招呼,转身走向餐桌,抽了纸巾,走向母亲,蹲在她面前,一下一下,帮她擦了鼻涕泪水,然后,紧紧地抱住她,那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
马美不哭了,她平静下来,问程晨,“你弟弟这就要走了,你去收拾他的衣服……”
程晨转向弟弟的生母:衣服玩具留一部分吧,多米想我们了就让他回来……怎么说,他也是我妈一手带大的,他有生以来叫的第一声“妈”,也是我妈回应的。
他舅舅忙站起来,自我介绍了自己,程晨笑笑,随着弟弟叫了声舅舅。
那个舅舅答应着,顺着程晨的话说道:对对,行行,没问题,他想回来就让他回来,这没问题,听孩子的,听孩子的……
马美收拾东西的功夫,程晨招呼站着的他爸坐下来,喝杯茶,另外她记得阿斯汉的嘱咐,所以看似无意地,她问那男人:你们是怎知道这些个情况的?
弟弟的生父很实在,他说:有个叔伯亲戚跟我说的。
程晨又问他:他怎么知道?
他说:他什么都知道,他是个算卦的......
弟弟走时,程晨拿过包来,抽出阿斯汉给她准备的一万元,塞进弟弟的小手里:多米,想爸爸妈妈跟姐姐的话,就回来……
泪水,又一次滚下了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