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功发迹之后,几乎每个寒暑假,过年过节,程晨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会忙不迭送来各种土特产,一只只四仰八叉的大红公鸡,一袋袋火红的西红柿,散发着浓浓的柿叶味儿,隔三差五的一颗颗项上羊头,舌头死死咬在两唇之间,一袋袋山药蛋子,筛在地上一圈细细的咖啡色的土,最令程晨记忆犹新的,是一颗笑微微的猪头,耳朵好端端立着,结结实实吓了她一跳,浑身寒毛徐徐竖了起来。后来程晨好久都没去过地下室。很多时候都是一腔子一腔子的未婚山羊。
那年街巷里闾风传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大权旁落的一个局领导,其实就是程晨的叔伯舅舅,现在过起了青灯古佛阿弥陀佛的生活。据说某人给他送来一只羊,此羊生前惨遭宫刑,死后肩挑重任,替主人出使马局长家。可程晨她舅舅没问对方要办啥事就直接装进了后备箱。过半拉月突然收到送礼之人给他的信息,说自己做临时工也已一年有余,单位是否能够考虑自己的转正问题。说自己想发光发热,可身份特殊,名不正则言不顺。马局长程晨的舅舅收到信息先是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天送礼人的姓甚名谁,终于想起来后顿时火冒三丈,他冲着司机咆哮:“一只羊羔子就能转正?我给他拉两火车皮过去!”司机仔细回忆了那个送礼之人,他想起那个人曾几次向他打听马局长家,还说去家里方便云云,便觉得事情蹊跷,就小心翼翼地问:“您那天吩咐我把那只羊送到华丽雅小区,要不您问问姨姨羊里面有没有甚东西?”马局长愣了一下,随即拿出电话拨了过去。马局长妹子就是程晨的姨姨接起电话就骂自己的儿子:“这几天我倒让那个败家子去谢谢你,那个王八蛋赖着不去,幸亏你这二十万给的及时,要不然那个女孩儿真带着孩子住我家来了。你说她自己的老婆还不把家闹个底朝天!”
就是这个当口,程父给自己的侄儿程晨的大哥安排了工作,他跟他妈送来一只羊。那天,程父也在家,程大妈他们前脚一走,程母就敲打起了男人,她拍了一巴掌正佝偻着腰卸开羊架子的保姆:“李姐,可看仔细了,可别把她大妈塞里边的二十万下锅炖了!”说完,瞅着程父冷笑。程功假装没听见。
程母这样说,程父真的无法还口。就在同年的早些时候,程奶奶去世了。老太太的丧事办得隆重且风光,一共花了将近三十万。亲戚们都有分工,陪着烧纸磕头的,招呼来往客人的,买东买西的,一切明白有序。待到程老太入土为安后,她的儿女们开始算账,由她最大的孙子程帅平公布账目。
程老太的儿子女婿们围坐在圆桌旁,抽烟的抽上了烟,喝茶的喝上了茶,女儿媳妇儿户家里的老少亲戚站的站,坐的坐,聒噪喧腾,烟头遍地,人挤了满满一家。当程晨的大哥念到收进二十二万八千时,正在抽烟的程老大一下子挺直了背,圆睁双眼,掐灭了烟头,胳膊环抱起来,再念到帐篷费五千,花圈纸火费两万五千,四十桌饭菜八万时,他一寸一寸抬起了屁股,一毫一毫抻长了脖子放下了眼珠往儿子捏的那张纸瞅去。他三眼两眼就瞄准了儿子念到的那一行:整个的中华五粮液大额花销还有十五六行。程老大终于开始坐没有坐像起来,缓缓弓起了本就驼了大半辈子的背,全程就像一条初冬还在流浪的蚯蚓。直到儿子念出一共支出二十九万九千八时,他“啊呀呀”打了个通底哈欠,站起身来要去睡觉。程晨的大哥很是尴尬,脸涨得通红,忙命令似地叫住他爸:爸,还没算完哇,坐回去!可是在程老大看来,账已经算完了。挣了大家平分,赔了兄弟承担。理由很充分:老人是我亲自送走的,你们谁有我伺候得多。
程老太的大女婿是公道人,他站起来揶揄了程老大一句:往下坐,老大,刚帅平念反了,是收进二十九万多!程老大一听,愣了一下,一屁股挨回了椅子。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不是每个人都觉得好笑,至少程晨不是,程母不是,程晨三姑不是,程晨看向她妈,她脸色铁青,血液早已灌满了瞳仁。程老大给大家这么一笑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伸手抽出一支烟,点上,身子歪了歪,左手托住大腿,右手夹着烟,“巴巴”大口大口抽起来。
“我是老大,我说句公道话,老人是咱们八个的老人,那么,这是老人的最后一次了,这钱每个子女都出一份!”程大女婿说。程老大拉过烟灰缸,把烟捻灭,瞄了一眼满屋子的亲戚,然后掷地有声吩咐道:“这点儿钱就老三出了哇,数老三书念得最多,钱也多,我们老三一顿王八汤也不止花这几万!”
程老二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地抠着一次性塑料桌布,程晨看见的时候,第一个工程已经完工,第二个窟窿眼业已挖到了一半。
程晨浑身的血液“腾”地涌上脑袋:大爹你有没有搞错?第一,就我爸爸念书了吗?爷爷奶奶没供你们吗?爷爷的爷爷是秀才出身,爷爷也是读书人,可是你们哭着喊着要回家种地,不是吗?再说我爸的书念完了吗?不是二爹要娶老婆,把我爸给逼回家的吗?第二,用我爸给你们的钱雇三个大学生伺候爷爷奶奶也绰绰有余了吧?如果不给你们钱,你们伺候吗?第三,从我懂事的时候,我爸就省吃借用,逢年过节,能请的请,能送的送,他说:要想富,先铺路,不是单单拿着铁锹修,这你不是不知道吧。第四,你说我爸一顿王八汤好几万,你知不知道,那些好几万的王八汤,对我爸来说,都是马屁的味道。最后一条,这些个礼金,都是我爸用自己的钱换回来的,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以为白来的吗?程晨气急败坏,脑袋里又窜出一条——请把我家的房子还我们!
然而,宽容打败了她。那该死的宽容心就遗传自她父亲。那些话她一句没有说出口,只是愤愤然逼红了眼圈。再看程父,他惊慌失措瞄了老婆一眼,唯恐女人当众反目。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程老三老婆虽然脾气大,爱抱怨,但很多时候,还是最大限度地照顾着男人的面子。
所以,在那种情形之下,不容许她程晨生一丁半点的气,她该护着她可怜的父亲,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于是,程晨搂住母亲,把眼前每个亲戚都称呼了一遍,除了她大爹二爹和他们的娘儿们,她说:大姑父,二姑夫,三姑父,大姑,二姑,三姑,大哥,大哥,三姐,二哥,二哥,我跟我妈先走了,回来城里来家串门。
马美不在场,程功处理起这样的烂摊子来就游刃有余了。下午程父回到家,只字未提他是怎么处理的,只是如释重负的坐在老婆身边,掏给她一张储蓄卡。
何以不生气,唯有人民币。
他们送来的那些东西,程晨都按照父亲的吩咐,货款两清,互不相欠。准确地说,应该是高价购买。她殷殷笑着问他们我的姑舅两姨们生活的怎么样,工作怎么样,学习怎么样。然后因人而异,有跟她同辈的她会说我爸吩咐拿点钱回去供外甥侄儿们上学,有孙子外孙的她说我爸吩咐拿点钱给孩子买吃的,有年龄大的她说我爸吩咐让你们自己买点补品甚的。如果是过年了,她说过年了,给你们的压岁钱,图个喜庆之类。
他们通常双手推着说不能要,说你爸已经给得够多了,但她微微努力他们就都笑纳了。也有这样的情况:他们边难为情的说“给了那么多可不能再要了”钱就已经进兜里了,也好,省得我们都假惺惺,程晨想。因为他们真要认真推辞,她很有可能就真收了回去,确实,程父帮他们已经够多了。很多时候,程父会派他的司机开着皮卡车挨家挨户送去福利。到2012年年初,整个煤炭市场崩盘前,每个求上门来的姑舅两姨,姑舅的姑舅,两姨的两姨,姑舅的两姨,两姨的姑舅,甚至于他们的旁支庶出,程父都一一妥善安排。
大概是零五零六年的时候,一个程晨的远房哥哥撇下老婆跑出去强奸,判了十年的有期徒刑,他妈扛来好多东西,鼻涕一把泪一把央求程父给找找关系,少判几年,她说:“十年他就四十五啦,出来还做甚了?”程晨在卧室门口听到了这段话,随后她故意将门摔得震天价响,说的什么屁话,他至少还活着,被他糟蹋了的女人死了也不一定。那个亲戚走后程父大骂:这种畜生枪毙了才好!程晨长舒口气,并且为他爸的申张正义感到无限宽慰,然而五年之后,那个强奸犯就给放了出来,程晨听说,就是他爸托关系给放的。
程功当上矿长是2005年年底,那几年正是煤炭市场如遍野开满映山红的几年。有了程父这个靠山,程晨大爹家的二哥,一个游手好闲的赌徒在不久之后也投上门来了。程父不计前嫌,把他安排到了自己的煤矿,后来让他当了一个科长。程母常常忿忿不平地说起程老大的做事,接着就说起侄儿们来。她说:“瞧那一家子,牛逼轰轰,眼睛都往天上看,没有你爸帮他,他啥也不是!”程晨后来总结了她妈的那句话:有些人就是黄瓜苗,就是葡萄树,没有了旁边的攀附物,他只能满地匍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