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年关已至,再有三天就是龙年。北风卷地,一露面就像巴掌抽在了脸上。山水市地处西北高原,纬度高,冬季六点就黑得透了,天黑就代表着气温的急剧下降,昼夜温差大概在十多度左右。
那天,冯焱君加班,程晨看完电影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风虽然停了,但依旧刺骨的冷,路灯昏黄黯淡,人影孤寂,龙样的灯饰稀稀拉拉,显然,这座城市已经嗅到了危机的气息。
程晨开车到母亲家左边的十字路口时,一个潦倒的像是醉汉的人影进入了她的视线。那人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背部高高拱起,帽子歪在一边。她贴着马路牙子滑行,想看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人。
他正背靠着电线杆坐着,小腿立起,大大叉开,胳膊搭在膝盖上,一手掐着手机,一手堵着眼睛,发出呜呜的哭声。
程晨惊呆了,北方的冬天夜晚,如果原地站着不动,冻死不过是两三小时的功夫,何况他还是坐着,看他掐着手机的手,骨节高高凸起,应该也很难伸直了。
程晨急忙点下刹车,停靠在路边,拧开远光灯,想弄清楚,到底有什么迈不过的坎让他在如此寒夜嚎啕大哭?或者她能帮他点儿什么。可她等了好一阵也没等到他求助于她,相反,仿佛在她同情的驻足的加持下,他哭得更厉害了,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出于自我防范,程晨放下寸把车窗,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刺鼻的酒味伴随着一股窒息的寒气,她赶紧升起玻璃同时看向那人,看见他手里的电话屏幕一闪一闪亮了起来。程晨等了好久,可那人好像并没有发现,依旧吚吚哇哇哭了好大一气。
当他终于看见来电话时,浑身一震,赶紧刹住哭声,使手臂来来回回抹干了眼泪,确定眼睛看清楚了,甩出一副轻松愉快的口吻,摁下了接听键,仿佛刚才在唱歌。程晨听见他说:哥哥,我的好哥哥,我正在努力想办法,这不我刚从乔市长那儿出来,才往家走嘛......
程晨熄了火,用尽力气喊了声--大哥......
赵辉在被人快搜刮光了的时候,他的秘书再一次开动脑筋,将老板新买的那辆黑色悍马停在了自己亲戚家的地下车库,那天,他联系前妻张彩霞失败,便揣起钥匙,偷偷溜上这辆车,就着花生米喝着一瓶酒。正当赵老板感觉晕晕乎乎想睡觉时,后视镜里闯进几个人,左顾右盼贼眉鼠眼寻找着什么,他一哆嗦,下意识锁了车门,放倒座椅,在黑暗里窥视着他们,像一只躲在树影里的猫头鹰。
心跳声伴着那些人踢踢通通的声音,使赵辉的脑袋里像住进了一窝马蜂。他害怕得厉害,几次想拉开车门逃跑,但看看自己颤抖的腿肚子,又躺了下去,因为他看着那三四个人不是住户,不是物业人员,手里提着什么,瞅东瞅西很像是来找人算账的。
他祈祷着他们跟自己无关,祈祷着他们是来修管道的,祈祷着他们在他再次直起上身时,已经从别的门出去了。祈祷完,赵辉再直起身子扫视一回,确定他们已经走远,便赶紧收拾好垃圾袋酒瓶子下车,不料,他刚一抬头,那几个大汉正在他右后方十来米处,杀气腾腾朝他的车走来,情急之下,赵辉猛地躺倒,闭起眼睛,佯装醉死,窝在座椅上挺尸。
率先,假寐中的赵辉感觉车门被人拉了一把,门把手弹回去“啪”地一声响,接着玻璃给人“噔噔噔”敲了几下,又好像有人踩了一脚轮胎,整个车骤然晃动了一下,接下来,他感觉自己被徐徐抬高了许多,那帮大汉又集中凑在左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接着是铁器碰撞轮毂的声音,再一会儿,车“嘭”地跌落,仿佛掉进了大深坑,赵辉整个身体撞上车门,他浑身战栗,肋骨堆积,座位下湿了一片。
但没完,那帮人又窸窸窣窣转在右边,他听见有人恶狠狠骂道:“狗日的,看你给老子往哪藏!”赵辉以为他们砸碎了玻璃看见了自己,他浑身湿透,牙槽骨咯咯撞击,攥着的手机给手心硌出了深痕。
终于,又是沉闷一声响,车子着了地,赵辉也终于恢复了原状。他一动不敢动,屏住呼吸继续挺尸,于是他听见另一个粗声大气的嗓音喊道,别再听这小子糊弄,明天找马美,钱是给马美的!“对,就找马美,他男人是矿长......”
正如赵辉所想,他们卸了两盘轮毂,还有两颗轮胎。
赵辉踉踉跄跄走出地库,又在朋友的小饭馆要了一瓶酒,两碟花生米,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一粒花生一粒花生的吃,他讨好地笑着,让朋友坐下一起喝,他谄媚地恭维着,说嫂子真是过日子女人,这店里干净得如同自己的脸一样。他计划厚着脸皮喝到天亮,因为他没地方可去了。但刚过十一点,过日子女人就下了逐客令,盘碗哐当乱响,拖布杵上了他的脚背。他只好站起身,跌跌撞撞往程晨家的方向走,他想跟三妗说,让她赶紧躲起来。但想到已是年关,他又一次拨了前妻的电话,这回无需他期待,自己的电话也已经单项停机了。
程晨心疼大哥,从小独生的她,姑舅两姨对她来说感觉很亲很近,就像都是她妈生的一样,大哥尤其亲她,多少次替她挡住了村子里男孩挥过来的拳头。所以她执意留大哥住下来,给他换了冯焱君的睡衣,安排他睡在客卧。
程晨一夜辗转反侧,天还没亮便起床,拆下家门钥匙放在茶几上,给他交足了话费,做了酸奶饼,磨了豆浆,写了纸条,什么便饭在什么地方,一切安排妥当出门去娘家时,心说大哥真是可怜,被债逼到无家可归,回头跟冯焱君商量一下,有一套房子还没租出去,给大哥钥匙住那边吧。想到能帮大哥一把后,程晨又折回去,决定赶紧跟大哥说,让他趁早放宽心。
客房门虚掩着,程晨轻轻敲了敲,没动静,贴上耳朵听,也没有动静,她心下慌乱,别是喝太多酒出什么事,那么一想,便不管什么嚯地推开门。
程晨看见床铺原封未动,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
她手扶着门框,想象着他孤独的背影,在寒冷的山水市街头像个跳动的黑点儿,想象着他后半夜跌回她三姑家,黑黢黢一个鬼影,心里感到酸酸的,程晨在想,大嫂是故意停机还是巧合?如果是故意为之,她倒希望大嫂真的就此坚强起来,被男人抛弃,别撇着被人抛弃的嘴角,如果是巧合,她也情愿看到她不计前嫌带上七百万奔回大哥身边,她想,除了这份儿因亲情而起的私心外,毕竟,凉薄的人情世界里还有一份值得守护的感情――爱情,也是值得为之高兴的。
还有,妈融资给大哥投资的事从未跟她提起,到底是多大的窟窿,这种情况下,她也不方便追着问大哥,只有自己问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