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二年正月十六,云销雪霁,风清气爽,天公作美,又是谜之美好的一天,但街上人影稀疏,车辆稀稀拉拉,整个城市一派萧条的气象,火车站不见了行囊累累的打工者,足疗店不见了心满意足的按摩客,豪华歌厅转眼之时挂起了量贩式,高档会所一夜之间变成了自助餐。
好在,婆婆说程晨肚子里的宝贝快要像蝌蚪摆尾一样轻轻地动弹了。
那天一早,冯焱君有工作汇报,程晨先陪着母亲回到她那里。那几个人准时来到,心情大好,翘起二郎腿在沙发上边抽烟边闲扯。
马美熬了一锅羊肉粥,叫他们也吃点儿,他们说已经吃过早饭,让她娘俩赶紧吃吧。
于是,他们就在她们赶紧吃的功夫,讲了一个让人捧腹的笑话。
他们讲:去年,山水市山水区翰林小学一年级秋季运动会上,有一个项目是家长四乘一百米接力赛,为了鼓励家长们赛出水平,赛出成绩,老师允许每个孩子站在自己爸爸的后边,为爸爸加油打气。
比赛开始,发令员枪声一响起,四个男人像利箭离弦一样冲了出去,场上的孩子们顿时鼎沸,欢呼声淹没了整座城市的噪音。可到第四棒时,有个偏胖的爸爸明显内力不足,虽然他跑的卖力,脸蛋发出了“啪啪”的震颤声,但早已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眼看着就要败下阵来。
不成想,就在第一名的拉拉队们准备高唱掌声响起来时,那个胖爸爸的儿子钻过拥挤的人群,在整齐划一的“加油”声中,在艰难前进的父亲身后大声喊道:城管来了!
就是那发自肺腑的一声,让长年从事新疆羊肉串烧烤的胖爸爸,自豪地站上了冠军席。
故事讲完,那帮人爽朗的笑声险些震落了吊灯,掀翻了茶几,拍着大腿直呼小孩子有才。那当口,有一个尖细的声音戛然而止,爆笑的尾音也随之消失。紧接着,程晨听见那个声音抱怨道:操!扣子奔脱了!这一回,他们笑得越发不可收拾,弯腰曲背,前俯后仰,就差笑死过去。一会儿,不知是谁的胳膊肘支在了茶几上,“哐当”一声,茶几终于还是翻了。
程晨从碗沿上抬起头,看见母亲的眼泪像一把豆子,“啪啪”掉进了眼前的羊肉粥里。
原来,压死那匹阿拉伯骆驼的,不是最后一根稻草,是贪婪的主人那颗冰凉的心。
程晨知道,他们在借题发挥,他们的意思是,如果不逼,妈是不会拿出钱来的,他们说,妈租房子住也是在演戏;他们说,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别说生意做亏本了,别说什么大气候不好了,就说你是不是欠我钱,是的,是就对了,是,你就得还。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冯焱君来到,他按市场价,将马美给程晨的嫁妆,一套大平米房子抵顶给了矮胖债主,就是程晨想给她大哥借住的那套。那个人很开心,要她们下午就过户拿钥匙。
那套房子距离冯父的公司很近,冯父的公司夏天搬过一次家,搬家时有好些多余的东西便放在那个房子里,钥匙放在了程晨婆婆家。
小两口去拿钥匙时,婆婆刚下班回来,手里拎着一袋子东西,看到儿子儿媳,婆婆很开心,赶紧叫南方的保姆煲汤,自己亲自炖肉炒菜。
陪父亲说了会儿话之后,冯焱君说要用那个房子的钥匙,东西得搬出去。正从厨房出来的冯母刚好听见,她问冯焱君做什么。冯焱君便把岳母家近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说他正在给岳母装修着其中一套,最后问他妈:妈,钥匙在哪?
婆婆的脸色渐渐变了,她笑容僵硬,眉目低垂,往客厅西南方向一指,说了句在那儿,一转身进了厨房。
程晨心里有些不自在,房子是她的嫁妆,该怎么处置肯定是她说了算,不知道婆婆不高兴个什么劲儿。而且,母亲是遇到了困难,又不是突然想要拿走发财,母亲遇到了困难,儿女帮忙不是天经地义?如果婆婆你现在也因为融资而血本无归,我扪心自问,会不会出手帮忙,将母亲给我的嫁妆拿出来,答案是肯定的。
程晨胃里堵得难受,人怎么能这样呢?
这段时间已经心力交瘁,母亲落魄到无家可归,父亲刚拥有了幸福,转眼又陷进了命运的泥潭,尤其昨晚听到父亲挨打,母亲说父亲几次被蹬倒,几次自己爬起来,像学校里那个最不起眼的差生时,程晨简直想大哭一场,但又因为母亲在场,只好将一捧眼泪奋力憋回。
那一刻,程晨好想立刻走人,人啊,除了皮囊,都一样,既贪婪又自私,但凡有一点利益牵扯,立马会露出满嘴獠牙。但那样的话,冯焱君会很为难,哄不好母亲心里不快,得罪了媳妇儿心里也难过,犹豫片刻,她只好一头钻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想心事,眼见不心不烦。
细听极恐。程晨刚关上卫生间的门,就听见厨房传来听叽叽咕咕的声音,像几只鸽子,再一听,原来是冯焱君跟婆婆在说话。
婆婆说,“一个黄花大闺女怀了男人的种,哪个妈也得赔上些东西的!那是让我碰上了,没碰上的不知道流了几个呢!你不知道当初她妈那样,像小偷一样鬼鬼祟祟,生怕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女儿怀了孕!我告诉你,当初给那么多,就是怕你不要她闺女,现在生米煮成了熟饭,也就放了心,哄得鸟儿进了笼,食儿就该收起来了!”
“妈,为什么诋毁程晨,做人为什么要这么刻薄,程晨怎么你了?那是她妈不同意,同意的话,那个孩子就生下来了,她也就不是我的了……”
不知什么时候,程晨从马桶上溜坐在了地上,她想起一年前阿斯汉叮嘱的那句话:听话,不要碰凉的……泪水彻底封锁了她的视线。
心脏很酸很痛,胸口像压了两袋沙子,她反复捶打,使劲吞咽,但就是不管用,干什么都无济于事,她举起绝望的双眼向四周查看,有什么办法能治疗这种仿佛要气绝的症候。
毛巾杆上是棕色的毛巾,三块,但有点旧了,颜色不甚鲜明;暗铜色的香皂盒像一个手掌,端着一块薄薄的香皂,她想象了一下香皂不慎入眼的那种锋利的疼痛感,只得将目光移开;纸架上放着一卷厚厚的卫生纸,很细腻,很洁白,像雪一样,程晨吃过雪,甘饴如蜜,但还没吃过卫生纸,至今也没有吃过,或许,它才是一剂良药吧。
于是,程晨扶着马桶盖,够下那卷纸,来不及撕下一块,便就着卷儿塞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