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丽娅自杀了。
她满载悔恨、羞辱、不舍还有她拼命掩盖的谎言,抛下自己苦苦追到手的爱情,穿着探望身陷囹圄的父亲时穿的那件红上衣,就是她又穿在订婚宴上的那件,自杀了。
那天,风静日浓。
她生的伟大,死的太惨;新闻里说她是全人类学习的榜样,为正义检举了父亲;母亲骂她大义灭亲,是祖宗没做好事生下的孽种;二十年后,她瞅准服务生打扫卫生的时机,冲进宾馆房间从十一楼一跃而下,因为那人惊慌大叫,她还不及做最后抉择,没看清十一层楼到底有多高。据说,收尸的警察从附近的草坪里捡到了她的眼珠,呕吐不止,从此告别了十七年的警务生涯,更让他无法接受的,还有苏丽娅眼角的泪珠,医生抢救无效,他帮忙盖上白布,就在盖上脸的那一刻,两颗泪珠从眼角弹出,缓缓滑入她光洁的鬓角,发间,似乎是将无法言说的悲屈送归尘土,她的头发扎的很结实,竟然一丝不乱,警察慢慢给她拭去泪痕,轻轻祈祷:孩子,天堂里没有委屈,走吧......走吧......
警察说:她的眼泪温热,脸冰凉。
海棠未雨,头发先雪,从此春休,阿斯汉一夜白了头。
苏母还穿着十四天前女儿订婚时的衣服,来找阿斯汉。
她一脸心事,脸贴着防盗门,竖起耳朵听动静,阿母扒着猫眼儿往外瞧,门口立着个红色的箱子,不见人。阿母一看便知,心说终于来收遗物了,阿斯汉睹物思情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人说不得东西扔不得。
阿母犹豫了下,还是让苏母进来,但让阿母没想到的是,丽娅妈原本站着,一见到她,膝盖一弯,跪在地上,开始匍匐前进,一转眼,人就爬着就进来了。
阿母连连叫着这是干什么,赶忙扶她起来,劝她节哀,顺手要抽纸巾给她,可仔细看才发现,苏母这顿腔调婉转声音洪亮的嚎,只结出两颗泪珠,端端叮在颧骨不远的地方,圆溜溜,亮晶晶,像两颗珍珠,她的眼神复杂,亦怒亦哀,饱含幽怨,一张脸骤然老去,看得同样是母亲的阿母一阵心酸。她叹口气,将纸巾塞在她手心,静静地坐着陪她说话,安慰中年丧女的苏母。
“虽说丽娅未过门,但我已经把她当成我的儿媳妇儿,我们家的一口人……”阿母的话只是给关键的正文戴个帽子,但苏母已经感到荒谬不经,好不厌烦,“这话说的,觉都不知睡过多少次了……”她突然不再平视,视线三十度下移,收在电视柜的抽屉,抽屉正面的拉手,拉手中间凸起的装饰纽扣上,酸模酸样地说道。
那天,是丽娅的第二个七,阿斯汉刚从殡仪馆回来,灰头土脸,眼睛浮肿,见一个鲜红色的箱子立在地上,不由一愣,再往前看,原来是丽娅妈在,他更加吃惊,刚跟丽娅弟弟分开,说他妈痛不欲生,恐怕留在家里要追随姐姐的足迹,怎么这会儿倒在这里,衣装隆重,坐姿洒脱,活像济公老儿。
”阿斯汉,我闺女经常夜不归宿,是不是跟你睡在一起?“阿斯汉的脸“呼啦”一下红了又黑,像泼了一盆猪血。“她姨,你说吧,你还想要多少钱?”阿母终于明白这个女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妈,咱们已经补偿过了,丽娅舅舅亲自主张,阿姨你也同意的......补偿你八万......“
一听阿斯汉提起已经给过的八万,就是丽娅舅舅主张,把一开始说定的彩礼八万作为补偿,苏母暗喜,她“嚯”地掏出那张收条,在阿母眼前扇来扇去,好像自己是个拉拉队员。
“这个收条在我手上,你能说明什么?”说罢,哗哗撕成几条。
阿斯汉娘俩这才想起,丽娅舅舅煽风点火,说大家悲痛难禁,写个收条吧。阿斯也就没多想,阿母倒是想到这一点,心说写个一次性补偿协议书比较稳妥,但又害怕伤了沉痛欲绝的苏母,人还没入土就分你我,显得太过生分,也就接收了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女人的条子,回家之后,苏母来过一次,竟将这个条子拾了去,他们娘俩却黑白不知。
“妈,一分不给,让她打官司!这个咱有证人!”阿斯汉站起身,开门送客。
丽娅妈一看要挟不奏效,陡然溜下沙发,跪在阿母脚下磕头作揖,啊啊啊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小阿,你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丽娅都让你睡成一把破抹布了,胯都宽了不止一寸,你还讨价还价?”阿斯汉一开始没听懂,愣了愣,他那汉语实在不怎么流利的额吉更没懂,瞪着眼睛看儿子的反应。
阿斯汉气疯了,气得鼻孔扩张,眼白发青,直诅咒自己不能动手,不然非照她形容的样子,给她撕成一把破抹布。阿母大声用蒙语问儿子她说了什么,阿斯汉一顿叽里呱啦的翻译,而后,娘俩带着怒气转向苏母。关键时候,还是母亲挡在前头。
“开个价!”阿母叉起腰来。
“五十万!”苏母自己爬起,坐成一进门时的模样,身体靠后,两条胳膊环抱着自己,迅速找见那个定神纽扣,不抬头,如是报价。
“二十万!”阿母愤愤然道。
”三十万!“苏母继续瞅着那个纽扣,叫价。
尸骨未寒,丽娅竟像是农村集市上买来卖去的一头二岁子叫驴。阿斯汉站在阳台上,背对着她们,想起丽娅父亲说的话:女婿,我给你说个秘密,我们一结婚,她妈不怀孕,有人说抱个孩子就能招引来弟妹,我就从邻村抱了她,果然,不到半年,她妈就怀孕了,生下来是个丫头。那会儿计划生育抓得严,我很想要个小子,最后不得不把那个抱出去,把这个留下来......答应爸爸,好好待她......
“对不起,我没能信守承诺,保护好你,对不起,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做你的好丈夫......对不起......对不起......”他默默地念叨。
“大姐,我真为丽娅心寒,妈不是一个称呼,是一个孩子永远的依靠和感情寄托,他无论在什么时候遇到困难,在哪里受到委屈,只要妈还活着,也只有妈才能能感同身受,孩子的高兴事儿,妈比孩子更高兴,孩子的伤心事儿,妈比孩子更伤心。但你不配,如果非说你也是妈的话,那是因为你有儿子!“阿母气急败坏,简直想要冲苏母吐口水,她喘息一下,接着说道,”看在我儿子的面上,看在丽娅善良的份儿上,给你三十万。给我账户信息,给我一个星期筹钱的时间,钱到位了我就打过去。这中间,不要打电话,不要再来,阿斯汉,门锁换了!”
丽娅妈终于挪开视线,好像在跟那个东西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博弈——我赢了,你就继续在那儿逍遥快活,我输了,别怪我把你扣下来,踩成碎片再团成球,丢在尿骚仡佬。
“行,行,我收一下丽娅的东西。”苏母的脸色一开始很难看,但听到后来,听阿母同意给三十万时,旋即就好看起来了,粉扑扑的。当她站起来,往箱子跟前走的时候,简直好像阿斯汉家是她租出去的一套房子,现在来收拾下东西。
那会儿,阿斯汉才看见,苏母拉来一个特大号皮箱,里边装了大小不等的一沓塑料袋,她计划得逞后,便从容走到皮箱旁,拉开皮箱,取出一个大袋子来。
阿斯汉给母亲倒杯水,安慰下可怜的母亲,自己跟在意气风发的苏母后面,看她收拾化妆品。墙上搁着一把大红色的吹风机,苏母认定是女儿的,抓起来就要往备好的食品袋子里塞。
“阿姨,这款吹风机确实适合你的大波浪,但现在不适合啊,这么喜庆的颜色,我还想扔它来着。”阿斯汉立着一只脚,靠着门框上。
“什么啊,我留纪念啊!”苏母翻着白眼,左转右转,终于塞进了袋子。
“问题那是我的呀,我买的呀!阿姨是诅咒我也死吗?”阿斯汉故作无辜,蹙着眉首说道。
“你也用这红色?哼!一个男人.....”她鄙夷地看了眼阿斯汉,又几下抽出吹风机,“咔咔”塞回了吹风机架。
看到丽娅的胸罩内衣时,苏母故意高高举起,她突然大声哀怜地哭喊道:女儿呀......这些衣服你都不穿了呀......妈妈看着心疼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