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到家已是午夜。天这样热，黑夜的大幕垂下，天地间方缓出几丝凉风。他脱掉外衣，大敞厨房和客厅的窗户，只穿一条短裤，从冰箱里拿出冰凉的泡着橘皮的水。噗哧噗嗤，是小虫子痴头呆脑冲撞纱窗的声音。案子到这一步，韩宇是必须要传的，秦风想。可他总觉得怪异，被什么硌着，又找不出到底是什么。他盘腿坐在铺了凉垫的沙发上，狸花猫鱼儿轻快的一跃，轻叫着绕了几圈，熟练的盘在秦风腿间。她倒是不怕热。秦风想，用手挠鱼儿的头，猫发出咕噜噜的娇响。韩宇为什么要杀沈青鹂？“把他抓进来问问不就知道了么？”孟繁华这种小年轻，以为只要抓了嫌疑人，什么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据秦风的经历，不被证据逼入墙角，到退无可退的地步，这些人绝不会放弃任何脱罪的机会。他们就像耗子，蟑螂一样，狡猾窥探，伺机逃窜。想从他们身上得到有价值的回答，就需要先知道问题的答案。可对“韩宇为什么杀人”这个问题，他们实在是一头雾水，毫无着落。
夏天的清晨醒的特别早。自行车的叮铃铃，公共汽车上售票员不厌其烦的报站，小区里大妈大爷太极拳的伴奏此起彼伏。秦风盖着毛巾被，上面一绺一绺的秃噜着棉线，那是鱼儿牙尖指利的战绩。他被五颜六色的声音层层唤醒，慢慢支起身子，睡眼迷蒙的坐了一会儿，鱼儿在旁边打转。他拿起电话：“繁华，9点，咱在艺院见。找韩宇。”孟繁华显然已经在上班路上，周围满是悉悉索索的的行人车辆声，“组长，要不我把他直接带回局里？”秦风揉了揉眼睛，“不用。在学校谈。他跑不了。”
秦风他们找到韩宇时，韩宇还在睡觉。裹着旧而硬的毛巾被，浑身汗津津的，蓬头垢面。略洗漱后，咕咚咚的喝下一大搪瓷缸子凉水。垂着头，一言不发，眼睛抠下去，更显得骨相高峻。宿舍里空气实在浊腻，秦风起身推开窗户，一阵青草气。韩宇吸了吸鼻子，仍垂着头。“怎么小韩同学，今天没课？”韩宇摇摇头。“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早点我们再聊？”秦风问，韩宇用手抹了一把脸，抬起眼：“不用。找我有什么事？”
这些天，韩宇一遍遍重历那个下午。警察和教导员找到他，他正在考前班带课。“韩宇，沈青鹂......出了点事。”教导员说。看到警察凝重的神色，韩宇虚出一层细汗，一阵不详预感，远处一团巨大的恐怖笼过来。他被带回学校，指导员的办公室，“沈青鹂，今天中午，被人捅伤。人已经没了。”他永远记得当时警察的脸，就是眼前这个人，三十琅珰岁，硬净，有点痞气，出奇的整洁，黑色的嗓音。办公室里的立式电扇呼呼呼的摇头，啪嗒啪嗒的卡壳，一串橘黄色的按钮。韩宇觉得呼吸困难。像猛然挣脱铁链的野兽，噌的一下挺立起来，椅子摔在地上。白惨惨的阳光打在身上，探照灯似的，毫无暗角供他躲藏。他手指痉挛，脸变形的抽动，胸腹急速起伏着，然后，他呕吐起来。秦风清晰的记得这个男孩无声的挣扎，涕泪交加，浑身绷紧的肌肉就像烧红的铁炮。
现在，他是横遭暴雷劈打，焚烧殆尽，敞露焦黑空心的残木。“我们想跟你聊聊沈同学。”不知道为什么，秦风竟有点顾忌在韩宇面前提起“沈青鹂”这个名字。他不喜欢随之而来的凌虐感，像用刺刀挑捣一个将死之兵溃烂的伤口，他不是虐待狂。韩宇恍然的点点头。秦风挠了挠眼角，对话陷入沉默。还是孟繁华开口：“案发前，沈同学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韩宇木然的动了动眼珠，摇摇头。“昨天，我们去见过沈同学的妈妈。你们认识吧？”韩宇深呼一口气：“当然。”“我们听说，沈同学和她妈妈很亲密。她妈妈非常关心女儿，甚至比较挑剔，是么？”韩宇冷笑道：“母女相依为命。搁谁不挑剔？”他抬起眼睛直视秦风：“你们到底想问什么？上次谈话我知道的都说了。”秦风从包里拿出凶器的照片：“见过这把刀么？”韩宇愣了一下，痛苦的移开视线，努力的平稳住呼吸：“好像是那谁的，搁日本买的。”他的脸微微的扭曲，。秦风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她爱做饭。那次去日本，买了好些锅碗儿刀什么的。”“这把刀一直放在她住处么？”“应该是。”“她妈妈说从没见过这把刀。”“她妈妈不知道的事儿多了。”秦风坐直身子，“你指什么?”“不指什么。她妈管太宽。什么都管。那谁怕烦，有些事儿，不告诉她妈。”韩宇用“那谁”来指代沈青鹂。显然对他来说，吐露这个名字异常艰难。“沈同学跟妈妈有过什么矛盾么？”韩宇摇摇头“我没听说，她特心疼她妈。”“那你跟她妈妈关系怎么样？”“一般。不怎么样。”秦风靠在窗口，不远处操场传来打球的律动，女生们清亮的笑，校园里特有的欢悦，止步在这扇窗前。这时，肖莉打来电话：“组长，您在艺院吧？沈青鹂的妈妈跑到学校去了。好像跟金妍俩干起来了。您赶紧去看看？”
沈菁华是在主教学楼门口截住的金妍：“今天，你必须跟我说清楚。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金妍沉默，只顾往前走。沈菁华拽住金妍的胳膊，勉强控制住情绪道：“金妍啊，鹂鹂对你那么好.......你难道不该给我个交代么？”金妍转了个身，轻嚅道：“警察不让我跟案件相关的人接触。”抖动着手臂试图甩掉沈菁华，沈菁华上前一步，紧紧钳住金妍，瞪大眼睛厉声道：“我是她妈妈！”金妍皱起了眉，不耐烦的推搡着：“警察不让我跟任何人接触！”眼看着两人声音越来越高，肢体幅度越来越大，孟繁华想上前去拉，却被秦风按住在人群里。“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太惨太惨了！”沈菁华开始失控，带着哭腔号起来“你说，当时鹂鹂为什么进不去门？！你有没有锁门？！”人群骚动起来，金妍脸色一阵青白，她挑高了眉尖声道：“我怎么知道！她自己堵在门外！我推不开！”“胡说！那门是朝里开的。外面锁不了！”周围异常安静，似乎都在等着金妍作答。金妍如芒在背，眼睛飞快的瞟转，“你去问警察！”狠狠推开沈菁华，沈菁华一个趔趄，仍死拽住她，两人缠斗在一块。这时，秦风进场隔开二人。一个年轻男孩一路小跑，拨开人群，上前拥扶住沈菁华，轻声抚慰“阿姨，阿姨，您别太激动。”沈菁华儵得瘫滑下来，浑身微颤，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着。站在一边的金妍也开始捧着脸哭起来。
男孩叫赵小山。安置好沈菁华后，他成了秦风和孟繁华新的问询对象。“我跟青鹂是附中的同学。算是一起长大的吧。”难怪跟沈菁华这么熟，秦风想。赵小山家在本市，爸爸是中学校长，妈妈是音乐老师，规规矩矩的一家人。赵小山也规规矩矩，体态修长，轮廓柔和，坐立有度，嘴角有着上扬的弧线。如果说韩宇如同静郁秋林，那赵小山就如空山新雨一般清朗。他和沈青鹂相识近十年，附中起就十分要好，也曾彼此喜欢，但很快又都喜欢了别人。他坦陈自己喜欢成熟一点的女孩，沈青鹂太孩子气，“跟汪水一样，一眼看到底。”“我跟沈青鹂，上大学以后，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尤其是各自有了男女朋友以后。”至于韩宇，赵小山自认了解不多，毕竟不是一个系的。但他觉得，沈青鹂跟韩宇在一起是快乐的。“韩宇比同龄人成熟，话不多，但很会照顾人，青鹂需要这种。”赵小山回忆，“韩宇和沈青鹂之间，有没有什么矛盾？比如因为家庭条件的差异啊，消费观不一样之类的？”孟繁华问，“倒没听青鹂说，韩宇自尊心比较强这我知道。可青鹂是个很细腻，很体贴的女孩子。生活上也非常低调，一点儿不物质。”秦风倒了杯水给赵小山，心中浮起一个疑问，不物质？在搜查沈青鹂公寓的时候，他们发现了好几个外国名牌包，任何一个都抵秦风一个月工资还多。在卧室化妆台上，青绿嵌银丝的盒子里头，躺着一只镶着碎钻的白金手镯。另一个烫着金字的红色天鹅绒布袋里头，一块全新的贝母盘，碎宝石钟点的手表。据调查，这块手表在本市只有半岛酒店一楼的专卖店里有。标价至少是秦风他们三个月的工资。这叫不物质？“沈青鹂家庭条件那么好，也喜欢买一些奢侈品吧？”秦风问，那块晶亮的嵌宝石手表在他脑中闪烁。赵小山疑惑的眨了眨眼睛，琢磨着说：“有么？您说的奢侈品是指什么？”“比如，珠宝首饰，手表啊，名牌包啊之类的。”“她一般衣服是讲究的，沈阿姨做服装生意的嘛。其他的......也许有，她家那种条件不出奇吧，可我没见过。”是不出奇，家境富有，独生女儿，送的，买的，都说得通，秦风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