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晚会那天，流光少年的表演上了热搜。
叶昕坐在电脑前整理着毕业设计的定稿，看到浏览器弹窗上的新闻，动了动鼠标点了右上角的X。
今晚的榕大有活动，韩明薇和靳思远这对小情侣就快毕业了，自然不舍得浪费任何一点可以相处的时间。
看着需要交的材料一一归档，她舒了口气，起身去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然后从旁边的柜子上拿了一袋豆奶粉，撕开倒进杯子里。看着粉末一点点下沉，直至和清水融为一体，她打开了宿舍的门，感受外头冬夜的风。
榕城地处南方，被大家戏称一年只有两季，一夏一冬，而夏季漫长得可以从五月算到十一月，有时到了十二月还会经历一次入冬失败，气温回暖。
叶昕捧着手里温热的豆奶，看着榕大的夜。零点计时快到了，原本安静的宿舍楼渐渐传出一些骚动来。她喝了一口杯中的豆奶，一只手撑在栏杆上，看着对面依然亮着灯的宿舍。
五．
四，
三，
二，
一！
新年快乐！
地球又老了一岁，太阳也老了一岁，整个宇宙都老了一岁，她也跟着老了一岁。2014年的一切都成为了历史，成为了过去，成为日后别人聊天的一个时间刻度。它不再是现在，不再是当下，而是成为一个标本，出现在人们过去一年发的空间动态的左上角。
打开朋友圈，清一色的文案都在欢迎二零一五。
原本只是个时间标尺，但此刻却好像成了新的限定爱人，大众对它充满期许，寄予厚望，而与2014未完成的那些遗憾，也都转嫁到2015的头上。人们总是爱喜新厌旧，但同时又歌颂复古情怀，也许十年后迎来2024的人，会开始怀念他们的2014，但现在2014只是个几分钟前被抛之脑后的弃妇。
杯子里的豆奶空了，外头的烟火却还璀璨着。
叶昕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打下了几个字：明年，我会在哪里看烟火？
回到屋内，她冲干净杯子，然后洗头洗澡，吹干后躺在床上再次打开微信，最底下的发现页出现了十几个红点，点开来都是学弟学妹的点赞和亲朋好友的评论。
韩明薇说：快找个人陪你吧！
舅舅说：婆家。
小谢说：学姐还没想好去哪里工作吗？
仇云渺说：我在杭州等你哟【附赠三个拥抱的表情】
谢鸿飞说：赶紧毕业吧，哥等着跟你一块白手起家。
李媛媛、梁静、翟晓峰、罗格、蒋涛、谢俊豪点了一个赞。
她没有回复任何人，而是划下来看其他人更新的动态。
韩明薇发了和靳思远站在青年广场放烟花的合照，谢鸿飞转发了一则新年电影推荐文章，仇云渺晒出与室友的跨年聚餐图……大家的生活各有各的烦恼，但是在社交网络上展现给别人的，皆是一片岁月静好。
她点了一个返回，忽然发现又多了一条未读消息。
重新点进朋友圈，最上方的与我相关是一个海绵宝宝的头像。
心脏在那个瞬间骤然缩紧，像是躲在臭水沟里疯狂生长的青苔，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将身躯蔓延出这一方乌糟淤泥，然后原本昏暗的头顶此时出现了一道阳光。
她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点开与我相关。
肖煜：新年快乐^^
简单的四个字，配上颜文字，却不显得娘，只叫叶昕愈发想念那个人带有某种特殊治愈功能的笑容。
她点进那个头像，发现他的朋友圈早已清空。
从那天回到学校以后，他们就没再联系过。
彼此似乎心知肚明。
然后都选择心照不宣。
在叶昕被毕设弄得焦头烂额的那一个个深夜，曾一次次点开过这个头像，甚至萌生过不如拉黑算了的想法。但最终情感压过了理智，她固执地守着这根稻草，一厢情愿地认为未来还有一线生机。
空了很久的对话框，键盘像火舌一样来来回回地灼烧她的手指，删除键用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她打下了同样的四个字：新年快乐。
没有表情，也没有颜文字，仿佛不想让屏幕那头的人看到她的真实心理。
这一次没有等很久，对方很快回复道：还没睡？
叶昕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她睡的是上床下桌，她这会儿一定已经蹦起来了！
三个字，仅仅是三个字，明明这三个字也是由一笔一划组成的，明明这三个字并不具备什么深刻的含义，只是一个简单的问话。可叶昕却像个准备交作业的孩子，反复编辑自己的措辞。那时的微信还没有后来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功能，因此她倒不用怕被对方看出自己的狼狈。
可是没等她想好回复，对方很快又发了一条：早点休息吧。
这一次，那个固执的句号像是一根系好的绳子，套在她的脖子上，把她勒到喘不过气。她一个一个地删除自己打出来的字，然后退出聊天界面，把那个对话框也一并删除。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很平静，胸腔里的呼吸也越来越慢。
很多年后，谢鸿飞认为她的剧本表现不出女主角的崩溃，太平淡了，观众感受不到。但是她却平静地说，真正的崩溃不是摔东西砸碗或者痛哭流涕，而是默不作声。
能发泄出来的，都不算崩溃。
积郁于心，但无处发泄，才最绝望。
可是，都这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选择爱？
还是说，因为得不到，所以爱得更深？
世人皆苦，人人都梦着能做神仙，可神仙却想着下凡谈恋爱。凡人有什么好？值得他们愿意被开除仙籍，剔去仙骨？肉体凡胎，数十载生命犹如蝼蚁，可是这一瞬的短暂与绚烂，明知人生来去是空，却还愿意挣扎着活出一场大梦，便足以叫日日清修的神仙沦陷。
宁为他跌进红尘，做个有痛觉的人……
作词人早已在歌里写透人非草木。
·
公历的新年就这样潦草的过去了，寒假来临，榕大清校。
叶昕打包好行李坐了两个小时的动车回到乌市，在乌市一中门口等弟弟下课。
然而五点的下课铃响过很久后，原本如潮涌般的一中门口只剩零星几个手脚慢的学生还没出来。她正准备进去找找，就被传达室门口的保安大爷叫住。
“你是叶衍的姐姐吧？”大爷带着乌市口音的普通话说出来，叫叶昕感到一阵亲切。她每年节假日都会来一中找叶衍，连保安大爷都记住她了。
但这感慨还没持续几秒，大爷下一句话就叫她差点跌破眼镜：“唉，回家叫你爸妈好好管管他，都高三了，还半夜翻墙去网吧，自主招生快开始了，校领导都很看重他，好好一个孩子，可别把前途耽误了啊。”
叶昕觉得头顶飞过一群乌鸦，如果她是漫画人物，那么此刻头顶应该画上几道竖下来的黑线。强忍着揍人的冲动，她向保安大叔问了叶衍的去向。
保安大爷指了指远处的学生宿舍楼说：“昨晚上翻墙出去被我抓到了，学校里罚他停课一天，在宿舍面壁思过。”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叶昕饥肠辘辘地拖着行李箱朝保安说的那间宿舍走去。
在楼下宿管阿姨那里做了身份登记后，她爬上了四楼，站在一间宿舍门口敲门。
“门没锁！”里头一个洪亮的男声答道。
叶昕直接推开了们，还没进去，就见叶衍正躺在床上看小说，封面粉嫩少女心，几个花体字写着《霸道少爷的绝色娇妻》。她感觉自己身后的世界瞬间崩塌，退出去又关上了门，扶额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打开方式不对。
一分钟后，她做完心理建设，再度推门进去，只见叶衍坐在书桌前刷刷算着数学题，见她站在门口，还转过来露出一个微笑说：“姐，你来啦。”
叶昕黑着脸进来，伸手推开他挡住抽屉的胸口，抽出那本塞在抽屉里的玛丽苏文学，质问道：“这是什么？”
“小说啊。”叶衍见瞒不住，只得把心一横，坦坦荡荡地承认。
“你都高三了老弟，三月份就开始自主招生了，一天天的整什么幺蛾子。”叶昕随手翻了翻，被里头的文笔辣到了眼睛，扔回了桌子上，然后搬了张椅子坐在叶衍旁边说：“刚儿门口保安跟我说了，你昨晚上翻墙去网吧被当场抓获，你给我说说，什么游戏不能等高考后再玩？”
叶衍倒是底气十足：“哎呀，不就是个自主招生吗，怕个啥啊。我有要紧事必须得做，不然我能去翻墙吗？”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要紧事需要半夜翻墙？”叶昕瞪了他一眼。
“关系到我下半辈子幸福的要紧事。”叶衍向来不怕叶昕，既然这话题起了头，他索性说个清楚，省得叶昕再问东问西。“我在网游里娶了个老婆，声音可好听了，长得也漂亮，她人在北京，我打算这次去自主招生的时候跟她见个面。翻墙去上网是因为我为了期末考，已经一个月没摸电脑了，我怕她被别人欺负。”
叶昕越听越觉得叶衍是不是缺根筋，在他说完后直接冲他吼道：“老婆你妹啊，你姐还没男朋友，你就想着结婚了！你是不是皮痒欠抽，觉得老妈太疼你，不舍得请你吃牌子面啊？”
牌子面这说法是他们老家的方言，指的是拿一根细长的竹竿在小孩的腿上啪啪打上好几下，留下一道道红痕，看着就像面条一样。但是这待遇，叶衍从来没感受过，小时候犯了错，受罚的都是叶昕。
“千万不能和老妈说，不然挨打的还是你，作为你的亲弟弟，我可不能这么没人性。”叶衍摇头表示强烈反对。
“行了，出去吃饭吧，关多久了？中午吃的什么呀？”叶昕哭笑不得，知道叶衍心里应该有分寸，便不再过问了。
叶衍指了指垃圾桶里的面包包装袋和桌上喝了一半的纯牛奶，然后一脸期待地说：“我想吃火锅。”
“吃什么火锅，门口十块钱麻辣烫就够撑死你的。”叶昕提着行李打开门，叉腰站在门口，宿舍楼道里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十分凌乱，但是叶衍却觉得此刻的她好像一个女超人。
“不行，起码二十块！”
·
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春联和福字。
叶衍一直在学校补课补到除夕前一天才能回来，惹得叶母在门口望穿秋水。
叶昕坐在厨房里看着老妈每隔半小时就要开门看看楼道有没有动静的模样，只觉得一阵不耐烦。碗里的饭吃了一半便吃不下了，想着偷偷倒回锅里，结果正准备做就被转回头的叶母抓了个正着。
“就吃这么点还吃不下？你以为你现在很好看吗？瘦得跟鬼一样！”叶母讽刺完，坐回餐桌边饮着剩下的那杯白酒，顺便夹了几粒花生。
这话着实不中听，叶昕咬咬牙坐回桌边硬逼着自己把那碗饭吃完。
“毕业以后准备做什么？”叶母喝完白酒，给自己盛了碗饭，问道。
“还不知道，年后去看看学校的春招。”叶昕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嘴里的米饭。
“我看外头那些公司都没什么搞头，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回来考个公务员或者当个小学老师，又稳定又轻松，到时候给你介绍对象都方便。”叶母吃了一大口饭，头也不抬，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被叶昕听烂了的话。
“和传媒对口的公务员岗位少，我也没考教师资格证……”叶昕的声音闷闷的，似乎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看吧，我当初让你填师范或经管，你非不听，咬定了要读传媒。”叶母放下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继而追问道：“哎，你觉得县电视台怎么样？我前几天看县台新闻，发现他们在招摄像师。”
叶昕放下筷子，起身把碗放进水槽，然后说：“不想去电视台。”
“不考公不考教师又不去电视台，你到底想做什么？供你上大学四年，我容易吗！你看你弟，上高中就学费全免了，你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叶母被叶昕的回答气得不行。
按照叶昕最初的规划是，去蓝泰实习并争取留下来，但是周溢的行为已经叫她对电视台产生了厌恶。接下来到底准备做什么，她是真的还未想过，但是叶母这么咄咄逼人，也叫她着实心烦。
打开水龙头，她拿过抹布，挤了一点洗洁精，开始洗碗。
看到叶昕背对着她不说话，叶母的气性更大了，正准备拍桌子骂人，门口就传来叶衍的声音：“妈，我回来了。”
叶母瞬间变脸，扭头从餐桌上站起来，笑得跟朵牡丹花似的上前拉着叶衍左看右看，就差没亲上去了。嘴里连连念叨：“哎呦，我的宝贝回来啦。”
叶衍被叶母的亲密举动弄得有点尴尬，看见叶昕在厨房洗碗，便说：“姐，我回来啦。”
“哦。”叶昕淡淡地答了一声。
“快给你弟盛饭。”叶母冲叶昕叫道，说完以后又笑意盈盈地看着叶衍：“儿子，想吃什么？妈出去给你买。”
“不用了妈，我随便吃点就行。”叶衍放开母亲的手，准备自己去盛饭。
叶母见叶衍进厨房拿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道：“出去出去，我给你盛，哪有男人进厨房的道理。你也是，怎么那么没有眼力见啊，给你弟弟盛碗饭都不会。”
叶昕把洗好的碗往碗柜里重重地一放，陶瓷碗透过塑料碗柜触到大理石台面，发出砰的一声，惹得叶衍和叶母的动作皆是一顿。
她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门后，是叶母骂骂咧咧地和叶衍数落她的种种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