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雪。
她茫然地望着灰白的天空，感受到细碎的凉意扑面而来。仿佛抽离了所有生命的纯白笼罩在她的头顶，四周，化为无形的牢笼。
“我还以为，你们会把我带到更深更暗的地方去。”她喃喃道。
“你的身躯确已沉入九重地底。”身后一个沉厚的声音响起，“存在于此地的你只是魂魄。”
她垂首看向自己的身体，的确干干净净。
“为何？”
“你要赎罪。”
一阵沉默。雪花依旧不疾不徐地从空中旋下，证明着时间的流动。
“原来如此。觉得在山底下安安稳稳躺几千年太便宜我了。”片刻，她倏地笑了起来，“说吧，要我做什么？”
“做此地之主。”
她扭头四顾，四周除了覆在地上的一层白雪，再无他物。
“这里什么都没有。”
“等雪停了，就什么都有了。”
“雪何时会停？”
“取决于你。”
一道金光忽然绽开，她被刺得眯起了眼。对方从流溢的金光中现身，将一只外观朴素的卷轴递向了她。
她看看那只卷轴，又抬头看看他。
“不会被灼伤的。”对方放缓了语气，“这是属于你的东西。”
她接过来，展开，是一只空卷。她拿着卷轴左看右看，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小洞天乾坤卷，你应该听说过。能遂卷主心意，化卷上笔墨为三千世界的奇物。”那人抬抬指尖，雪白的纸页上顿时亮出墨迹，“此物应能助你克服心魔，重塑神魂。”
“传说中的天帝五宝啊，这么随便就丢给我了，天庭百万神尊怕是不会答应吧。”她摆摆手，“这么重的礼物，我可担受不起。”
“这无需担心。乾坤卷本就是上古三神的所属，如今也只是物归原主。”
她眼露嘲讽，“你们总是在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循规蹈矩。”
“这都是为了你好，”那人沉声道，“酿成这样的大错，你本应再无翻身之日，可天庭顾念你上古神族的血脉，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明白，你不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凡人，你的一举一动，都会使天地为之一变。”
“这样听来，好像也不是为了我好啊。”她语气懒懒，眼底冰凉，“我知道。没了我的灵力，怕是支立四极的天柱都撑不住了吧？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只是你们缺不了我罢了。”
被这样犀利地戳破堂皇面目，对方依旧面不改色，“的确，天庭需要你的灵力，但不仅是为了修补天地，也为一件更加重要的事。”
她侧过头，表示洗耳恭听。
对方抬手，一只残破的琉璃盏出现在他手心，“这是聚魂琉璃盏。他的余魂都在这里了。”
她低声自语，“原来如此，都碎得七七八八了。”
“是你摧毁了他的神魂，导致如今帝星陨落，人间失序的局面。所以，这盏灯只能由你来拼全。”
“这玩意儿看上去很吃灵力啊，”她抱起双臂，“我现在可是灵力全无，拿什么喂它？”
那只手指向她手里的书卷，“因此才要将此卷交付给你。只要你能稳住心魔，褪去戾气，灵力便会重新流通自如。”
“我凭什么帮你们？”她抬起脸，意味深长地眯起眼，“就算我成功除去心魔，重获灵力，你们还是会怕我坏事，不肯放过我。那我帮你们，有什么好处？”
“若你配合，天庭将免去你的所有罪责，不再追究，并为你重立神位，天上天下，奉你为尊。”
“我做的可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事，就这么糊弄我？”她一脸不感兴趣。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你们不想给。”她带着确信的笑容，毫不退让。
“那你说说看。”
“我想要的，是既没有人间，也没有天庭的世界，”她张开手，“没有人来烦扰，也没有人来逼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又说任性话。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舒出一口气，抬头看着他。
“我懂啊，我都懂。我懂我不应该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也懂这个世界没有我也依旧会变成现在的模样。”她转过身，语气带着一丝疲倦，“什么远古神脉啊，什么女娲灵族啊，还有什么神女啊娘娘的称号，从来都是别人一厢情愿强加与我。待我变成现在的模样，又责备我无情无义。可我从一开始就没想接受啊。我没想过拯救苍生，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承担一切，我很胆小的。可就算我说不愿意，有谁听呢？”
天帝注视着这个少女瘦小的背影，缓缓开口：“既然如此，我们打个赌吧。若你能在三百年内战胜心魔，我便答应你，不再限制你的自由，不再插手你的任何事。”
“当真？”
“绝无虚假。”
“能以你的神魂起誓？”
“只要你保证不再做危害三界之事。”
“又不是我想……罢了。跟你赌一把也行，”她粲然一笑，“老实说，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信。不过，我信我自己。这就够了。如果到时候你言而无信，我也有自信再给你们把这破烂三界给砸一遍。说到做到。”
少女向前踏了两步，伸手抖开手里的卷轴，让它滚至雪地，一路铺下去。
天帝不知她要作何，只见她跪下来，手指轻快地擦过牙尖，然后按在卷上。天帝的目光顿时凝滞。
“此卷不可——”
“不能用堕神的血，我知道。”她抬起头，心神领会地笑了，“但你说了，它是属于我的。”
一瞬，天帝感觉在那双惑乱的妖瞳里看见了意想不到的光彩。那份野蛮古朴的光彩自天地开辟之始流传下来，早在清规戒律的天庭建立之初便消失殆尽。而现在，它又那样鲜明地出现在他眼前，仿佛在远古与近代的神谱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让他清楚地明白，远古的意志，不是什么能轻易理解的东西。
“陋室一间，老树当前，”
苍白的手指在卷上抹下一道红线。
“百花百草，一应俱全。”
红色的字迹在卷上延展开。
“鸟兽生养，四时息遵。”她目光灼灼，“得偿所愿，净土桃源。”
她满意地收了手，舔净指尖的血迹。与卷上的四行血书对应，在她身后，一间小小的茅屋堂堂地立在那里，四周环绕着光秃秃的树。原本界线模糊不清的雪白空间展开了棱角，能清晰地看出山脉的走向，层次，高低错落。
“你……”沉寂许久，天帝开口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在试宝物的威力。”
“没有任何预备进入自己所创的世界，便是与心魔的正面交锋。稍有差池，万劫不复。”
天帝知道她绝对不会不懂。但她还是选择这样做，故意这样做。
她不打算妥协。
“真是个倔丫头。”
听到天帝的叹息，少女却满足地笑了，“这世上除却心魔的方法几千几万，我自选其一，有什么问题？”她站起身，拍拍膝上的雪，“难得天庭之主如此费心，我也回赠一礼吧。”
她伸出手指，指着前方往下铺去的石板路。
“看到下山的路了么？”
“……嗯。”
少女笑容无邪，“那么，请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