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内室里静无人声,只有茶盅的磕碰声细细碎碎的传出。
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横在眼前挡住了视线,让人看不清室内景象。
钟子铭时隔一个月再次来到这里,身份未改,陈设依旧,可他的心境却已经决然不同。
他一脸漠然的绕过屏风后,抬眼就看见一个英俊儒雅的中年男子坐在左边的炕沿上,右边坐着苏氏,中间的红木炕几上摆放着一尊香炉,沉香未尽,余烟袅袅。
这男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颔下留须,穿着一身石青色圆领袍服,头戴黑色璞头,草金钩的腰带,下缀着一条银鱼袋。
看着高高瘦瘦,缓步走来的钟子铭,他皱起的眉头怔住了,冷厉的眸子里露出一丝迟疑之色。
这是傻子?
这就是苏氏生的那个痴傻儿?
怎么会长这么高了?
记忆里那个痴呆丑鬼还没有桌子高。
阿,是了,已经十年过去了。
他足足有十年没有见过痴傻儿了。
花窗上镶嵌着透光的明瓦,室内的光线很好。
傻子的脸方正呆板,眼神无光,毫无钟家人的灵秀聪慧之气。
他凝神细细打量。他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月白圆领襕袍,腰系青丝绦,脚穿硬底鞊镆靴,高高瘦瘦的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视线上移,落在他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他的眸子冷凝无光,漠然的看着自己。
他眉头一皱,眼神陡然凌厉,散发着丝丝威严,胸口生出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厌恶感。
他绷紧了嘴巴,咬紧了牙关,将那股厌恶感缓缓压下,目光狠厉的盯着眼前的少年。
是他,就是他。
虽然他长大了,五官也变了,但他还是从他的眉眼中找到了往昔熟悉的影子。
这就是那个歪嘴涎水的痴呆丑鬼,这就是那个害得他颜面无光,沦为全城笑柄的傻子。
想他钟景贤是多么英俊潇洒,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当年更是江宁城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
才华横溢,风度翩翩,堪称江宁第一美男子。
可就在他科考中举,春风得意的时候,这个被老爷子最重视的嫡长孙却被诊断是一个傻子,一个让家族蒙羞,让长房抬不起头的傻子。
钟家作为江宁城的百年望族,一下子沦为江北世家大族里的笑柄。
那段日子,耻辱就像梦魇不停吞噬着他的内心。
同僚的耻笑,族里的风言风语都让他恼恨异常。
他几次都仍不住想溺死这个傻子,却被老爷子和苏氏阻止了。
他的胸脯微微起伏着,搁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头,心中恶浪翻滚。
钟子铭漠然的看着这个英俊儒雅,气势威严的中年男人。
无视他眼中的凌厉厌恶之色,仔细的打量着他的五官。
眼前的人和噩梦中那个高大的男人渐渐融合在了一起。
他咬住了唇,十四年了,他终于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
他长的十分英俊,堪称美男子。
虽然已经步入中年,眼角有了皱纹,眸子多了些世故,可丝毫不减他身上的俊逸清雅之气。
可惜,他作为嫡长子,却没有继承一点钟家人的这份清秀之气。
他和他一点都不像,他心头一阵恍惚,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苏氏捏紧了丝帕,微微前倾着身体,怨恨的目光冷冷的看着近在咫尺的钟子铭。
这孽障进来之后就把全部目光投向了钟景贤,连一丝眼风都没扫过来,她心头不快,拧着眉头,目光凌厉的瞅着他。
他似乎又长高了,也壮了,不再像之前那样清瘦的跟一竿竹子似得。
他身上这身圆领襕袍修长整齐,穿在身上倒挺合身。
五官似乎比之前柔和了许多,眉宇间多了一丝生气和灵性,不再像以前那样呆板木讷。
只是他眼中的冷漠和疏离一如往昔,不,似乎更甚了。
之前的傻子呆板木讷,双眸如死物一般空洞无光,她看不透。
现在的他却通身都散发着冷漠的气息和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孤寂,这种感觉是那么的强烈真实。
她嘴唇动了动,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咳咳…”
钟景贤突兀的以手握拳掩嘴,发出两声咳嗽。
钟子铭醒过神,眸子怔怔看着钟景贤,缓缓抬起手,低下头躬下身冲他做了一个插手礼。
“起来吧!”
钟景贤略带不满的哼了一声,摆手道。
他目光挑剔的看着平凡无奇的长子,眼底显出掩饰不住的厌恶和不满。他用手敲着桌面,声音浑厚而又透着威严道:
“你既是脑子清醒了,就该知道礼义,更要读书识字,我钟家乃是世家望族,书香门第,族中人物辈出,不说各个都能走上仕途,但也绝不会大字不识一个,明天给陈老夫子说一声,安排他去族学进学。”
钟子铭脊背挺直,垂首站立,目光漠然的看着炕下雕刻精美的脚踏,心头有些烦躁。
苏氏听了点点头,睁眼斜了一下无动于衷的钟子铭。
“他如今在哪个院子住着?衣食日用,你安排好,伺候的丫头婆子可配了?”
钟景贤嫣然一副慈父的模样,关切的条条问过。
“老爷放心,我已经命人把万青住的院子打扫出来了,丫鬟婆子也找好了。”
苏氏不置可否,一脸淡然的回道,心底却生出丝丝嘲讽。
若不是傻子有幸救了王贵妃的侄儿,他钟景贤估计连一个眼角都懒得瞥过来,更不用说如今还装出慈父的模样询问起傻儿的衣食住行来。
想想她就觉得可笑,又觉得苦涩。
“罢了,这些你安排就好。”
钟景贤说着下了炕,目光明锐的扫了一眼漠然不语的傻子,语气威严道:
“跟我到书房来!”
钟子铭皱了皱眉,面无表情的抬脚跟在他身后。
书房里,钟景贤坐在书案后的圈椅里,目光炯炯有神的看着眼前的痴傻儿。
“我听你母亲说了,有位老大夫传给你岐黄之术,可有此事?”
钟景贤的视野和眼界自然不是身处深宅大院的苏氏能比的,他知道王刺史的小公子为何会这么重视这个傻子。
为了他不惜暴打钟宽和钟容,这不是报恩那么简单。
王贵妃入宫多年,却没有一个子嗣旁身。
虽然陛下恩宠不断,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根基不牢。
加上她的年纪渐渐大了,若是再怀不上龙种,结局堪忧,王家人怎能不忧心。
因此这几年不管是私下里,还是明面上,王家人都在四处寻医问药。
可惜,不管是太医署的太医,还是民间寻来的大夫,全都没有办法。
钟子铭听了眼一眯,心底闪过一丝迷惑,难道不应该问我和王自在的关系吗?
他迎着钟景贤微微发亮的眸子,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咳咳…”
钟景贤发光的眸子更亮了,他掩饰性的咳嗽两声,有些急切又有些心虚的问道:
“是手札之类的医书吗?可否拿来给为父一观?”
钟子铭怔了下,抬眸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心底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