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之时，小明寺已是极为热闹，江湖人来来往往，大都面带悲痛，眼含热泪。
又因人太多，大多数也只是正殿上香敬我佛，未见舍利子后便被僧人好言请出，但仍是远远地围在门前，不愿离去。
能进的寺来，安顿的也就峨眉一行人和李但是罢了。
这倒不是小明寺觉得尊卑有别，而是庙小人多，实在容纳不下。
他们能赚处地方休息，峨眉是同为佛门中人，李但是则是苦和尚的忘年之交，又到的早，自然可以。
早上的百余人齐颂问心经的场面也是看不见了，来客多了，僧人们各司其职，再无闲暇。
不过要进寺来，还是要过一过净玄净难两人的眼，也不怕有人不怀好意。
李但是虽在静室，却是一直在留心外面动静，直到听见马蹄声，侧门开声，和女子的柔声，神情一振，明白这应是风七七遗躯到了。
他站起身来，心中告罪道：“风姑娘在天有灵，多有冒犯，实在是迫不得已。”
他心里念叨，脚下倒是不停，使出轻功，溜出房去。
他这一静室在小明寺左侧，正对侧门，他轻身一纵，提剑跃到菩提树上，正见峨眉之人抬了个楠木棺材，进到寺来。
人声嘈杂，他动作又快，倒没引起谁的注意，那队人也没发现他，便抬棺往右侧小院去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他坐在树上，再等了片刻，就又见净玄走到峨眉一行人院前，敲门相邀，程镜伽在首，峨眉之人也跟他走出，明白这应是用午饭去了。
小明寺自然是素斋，他早就表明并无兴趣，净玄自然不会来打扰他。而他看到此幕，便明白兵贵神速，时机已到。
......
峨眉一行十八人，已是出去了十六个，应是还剩两人。
他纵身而下，剑鞘轻拍树干，扑到右侧小院中去。
他明白必须在峨眉之人反应之前就了结此事，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用出毕生功力，速度之快，难以言喻。
留下来的峨眉两人正是宁采采和袁师姐，他也有过照面。
两人先是觉得有风吹过，后才发现房门被人推开，刹那之间，李但是剑不离鞘，却速度仍然不减，左右各出一剑，点住了两人身上穴道。
直到穴道被制，两人才如梦方醒，脸上惊恐异常。
李但是此刻全力出手，出剑速度，比他昨晚刺出的最用心的那一剑还要快上三分。
李但是微笑道：“得罪。”
说完他就向楠木棺材之处飘去，屏气凝神，不愿多舌。
棺材早已被人启开，内壁四周放着些冰块应是为了保存尸体。
这尸体显然是用了极高明的点穴手法封住了血液流动，再以冰块冷冻，至今未腐，仍是光彩照人。
李但是左手握剑，细细地向伤口之处看去。
面色骤变，连那几乎不曾消失的笑容都僵住了，心神激荡，难以自控。
他只觉得冰块有些晃眼，心里暗自叹气。
他无奈喃喃道：“若不是我就是李但是，我也觉得这一定是李但是干的。”
每门每派的剑法都有其特点，每人每剑的习惯也都不相同，但这伤口，竟和他的用剑习惯，剑法风格一模一样。
难不成是他梦中杀人？
他又记得自己没有梦游这个习惯。
他心神不能平静，忘了屏息，一股香气便扑入鼻来，心知不好。
佛光照来，恰好又有梵音响起，他转身苦笑，便见到峨眉一众人正站在门口。
为首之人一身青衣，手提玉箫，眼神朦胧，使人看不透主人想法。
他也觉今日之事太过凑巧，明白这可能是峨眉的请君入瓮。
但自持以武艺身法之快，就算是真有陷阱，亦敢一闯。
进来之时也是屏气凝神，无比小心。但方才看到尸体上伤口，太过惊讶，乱了心境，气息未屏，便吸进这股香气。
现在再欲提气，却觉手脚已经软了。
身处绝境之中，他却笑出声来，只觉这亦是人生难有的体验，不妨笑笑。
被他点中哑穴的两人也已经被人解开，站到那边。宁采采怒目看他，眼里犹是后怕，若那一剑不是剑鞘，而是剑尖，后果已是不敢想象。
又听到一声“阿弥陀佛”响起，一个黄眉老僧走到门前，先对李但是行礼道：“李施主。”
李但是也笑道：“你好啊。”
那人又转过身来，对着峨眉之人摇头道：“峨眉同道见谅，本寺虽同意程施主的引蛇出洞之计，但是万万不能让各位带此人走的。”
程镜伽眉头一蹙，还没开口，宁采采却抢先嗤笑道：“难道你们还要包庇他不成？我程师姐神机妙算，想到凶手可能会来毁尸灭迹，提前布下埋伏。现在贼人已出，你们小明寺却又这么说，难不成是假做慈悲？”
她话说到一半，就被净玄一声佛号打断，道：“不让各位带走，只是因为李施主绝不会是凶手。”
“为什么？”
“因为他是苦师叔的朋友。”净玄合掌道。
众人哑然。
李但是出名就在这三月之内，此前除了他的至交就没有几人知道他这样个人，自然也就没什么人知道他和苦和尚的关系。
净玄说出来，众人皆是一惊。
苦和尚是何人，天下人都清楚，不仅仅是佛心，问心经更是修到了极其高深乃至于神而明之的境界。
能和苦和尚做朋友的人，无论身份，绝不会是坏人。
因为是绝没有坏人，能骗过这位高僧的。
众人沉默，李但是仍在微笑，净玄接着说道：“更何况两位还请仔细想想，若他真是凶手，两位现在哪里还有命在。”
袁师姐点了点头，说道：“大师所说确实有理，但此人实在是难脱干系，无比可疑。”
宁采采冷笑附和道：“就是，或许他有些苦衷，不为外人道，才没向我们两人出手。”
净玄听她们这么说道，也不分辨，只是低下头来，默念阿弥陀佛。脚下站稳，两袖无风自鼓，已是真气流转浑身。
出家人不善言辞，他能想出这一套说辞来，已是尽力。剩下便唯有一展金刚之力罢了。
程镜伽却一直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蒙着雾的眼睛看向屋内灵堂，李但是也只是微笑，看着她的眼睛。
剑拔弩张之间，他长叹一声，微笑问道：“早上你就看见我了？”
净玄诧异回头，心想难道你们认识？
程镜伽也是一笑，道：“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柔软，说不出的好听。
李但是便走出房来，仰头看了看，觉得天边的白云应该很柔软。然后他对着净玄说道：“我跟他们走就是，你不用为难。”
净玄却有些吞吐，皱眉道：“李施主是本寺贵客，万不可以。”
李但是笑道：“你不用自责，峨眉之人都有这般仁心，断不会冤枉好人。”
净玄却是心想心好的人不是更容易冤枉好人？
甚至死在好人手上的好人远比死在坏人手上的要多。
说罢，李但是已经把长剑扔出，掷于地上，落地有声，道：“我已是很承你的情了，贵寺也不必再做更多。”
说完，他就绕过静玄，走上前去，虽已身处困境，犹在微笑。
峨眉之人见他如此动作，端是光明磊落，嘴上不说，心里怀疑也是少了七八分，多了些佩服。
但犹疑未去，仍是没人敢说他就不是凶手，一时举棋不定。
程镜伽轻声道：“得罪。”
言语之间，出手如电，一根玉萧打中他身上七处大穴，又缓缓说道：“屋内的香是本门的‘一树梨花’，本用于治疗内伤，会散人功力，但到底不会有根本损伤。李公还子请放心。”
李但是微笑道：“那劳烦了。”他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尝试再运内力，亦是无法通行，道：“久闻峨眉有七星锁江的绝技，今日体验，确实不凡。”
程镜伽正欲再说两句，突然面色发红，连咳两声。众人也是手忙脚乱的围了上来，倒把李但是晾在一边。
李但是抬头看了看菩提树的叶子，正是新绿，仍然在笑。
众人收拾好后，便把他请上了一驾马车。
程镜伽平静了下内息，接着对净玄说道：“晚辈冒犯，但和武当同道已有约定，共通讯息，不得不走，还请宽恕。”
李但是亦在马车里大声笑道：“你还是走得快些，别马上大师又改了想法，可就糟糕得很。”
净玄听到他此言，心下一宽，又想李但是既能还持此心，这说不定反而是他的缘法，便不再拦。
程镜伽一个眼神，袁师姐便去放飞了只信鸽。
李但是坐在车内，想着这鸟应是去给武当人报信的，自己前程未卜，命运未定，真就像这飞鸟一样，但也是无比有趣。
不过他已见过峨眉为人，名门到底无虚士，谈不上多么担心。
程镜伽再次行礼告辞，抄起李但是扔在地上的精钢剑，便纵身上到马车里来，把剑放到李但是膝上，曼声道：“李公子剑术通神，我也只好看得仔细些。”
李但是道：“有心了。”
程镜伽听他此言，话中有气，却当做没有听出，道：“合当如此。”
又肃容正色道：“诸多事情，还请李公子解释一二。”
李但是摇了摇头，马车启动，驶出红墙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