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天地清明，无风无雨。
李但是盘腿坐在干净的硬木床上，右手平平展开，眼睛沉静深邃，以至于显得有些呆滞，就像是一条奔腾了十万年的河流突然遇到断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微微地低下头去，看向了右手上的那根青色的箫穗。
他想他现在能还没死，大概就是因为这根箫穗。
李但是尝试性地伸了伸手臂，左肩仍然有痛意传来，但已是比前几日好的多了。
他微微一笑，又想到了自己体内的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如果要用一幅景象来描述的话，就像是七条青龙环绕在丹田之外，紧紧地锁住了丹田中的一片虚无。
如果要用内力，就要经过丹田。而经过丹田，就要先破掉这些青龙，再去面对那片虚无，那片寂兮廖兮。
他只能苦笑，因为这七星锁江既是救了他的命，同时也是彻底毁了他的内力气流。把那片虚无困在丹田中，让他的身体不会再受到损伤，但也是毁了他的丹田。
不过能捡回一条命来，已经算是万幸。
李但是觉得身上的衣服有点短了。这是一件灰色麻衣，虽然陈旧，但也算是干净。
他的床头还摆着一把剑，但他没有再看它。
房外突然有铮铮的声音传来，李但是一挑眉，站起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屋外走了出去。这扇房门也是年久失修，锁不上了，就像房顶上再也堵不住的破洞。
肉身之伤，丹田之伤，虽然严重，但对他还算不上什么。
就算内力从此再也是一片虚无，他也有信心再去找出一种力量来，而且就是找不出来，也算不上什么。
但他现在不是很愿意去找了。
……
……
初春的阳光和煦地洒在地上，轻飘飘的尘土在光中飞扬。李但是走出屋门，就觉得这样的阳光有些刺眼，右手抬起，微微遮挡。
院内竖着一个木桩，高约七尺，一个灰衣少年正拿着一把石剑敲打着这个木桩。
那少年身材不高，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睛里却全是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执拗。他嘴唇很薄，现在抿得紧，更像一根直线，眼角上挑，细细密密的汗水从额头上泌了出来，粘住了垂下来的细碎黑发。
他的身子看着有些单薄，但在灰色衣服下可以隐约看到些肌肉的流动，耳朵微动，应该是听见了李但是走出来，但没做出什么反应。
李但是的目光一下就被那把石剑吸引了，说它是石剑都有点勉强，只能说是有一个剑的轮廓。
而这个人的练剑方法也很笨，来来去去就一招，拔剑，横砍，收鞘。
李但是叹了口气，道：“你这样子练剑很难练出名堂的。”
那人却和没有听到一样，自顾自地继续出招，石剑砍到木桩上铮铮作响。
李但是接着说道：“你这样子的快全是在一个轨迹下，根本算不上快的。”
那少年听到这句话时，才把石剑往木桩上一靠，那薄的像刀一样的嘴唇才微微张开，用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声音沙哑地说道：“你是不是很会用剑？”
李但是仔细地想了想，然后认真地说道：“曾经算是。”
那人接着说：“那你是不是学什么剑都一学就会，甚至于触类旁通？”
李但是脸上浮现出了自信的表情，然后说道：“确实。”
那人却嘿嘿一笑，傲然而立，尽可能地想让自己并不高的身体看起来挺拔些，然后说道：“所以你注定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人只能练这种笨剑的，当然，这是你看来的笨剑。”
那人好像看到了李但是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接着说道：“剑道好像一直是属于你们这种天才的，那你知不知道我这种人想练剑，真的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李但是心中突然闪过了四个字，长长地吐出来一口气，说道：“勤学，苦练？”
灰衣少年又拔起剑来，仍是拔剑，横砍，收鞘那一招，自顾自地去砍木桩。他的表情并不快乐，甚至可以看出汗水里藏着的痛苦。
李但是心想练剑本来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你如果感受不到快乐，又为什么要练呢？
可他又很快明白并不是谁都能只干自己想干的事情的，他若是问这少年练剑的目的，只怕并不是一个美好的答案。
所以他抬高声音，问道：“你叫什么？”
那人头回也不回，喘着粗气，右臂微微颤抖，声音却很坚定，回答道：“韩羲。”
李但是身体才好，站了这么会时间，就觉得腿有点软了，却还是说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可以教一教你怎么用剑的。”
韩羲转过身来，迎上了李但是真诚的眼神，却是咬牙说道：“不需要。而且你的命不是我救的。”
“但你总也算是照顾了我这么久。”
“我那也仅仅是为了还那个人的人情。”
“哪个人？”
“救你的那个人。”
李但是轻轻一笑，抬头看见日光正站在这根木桩上，心中百感交集，平静地说道：“不管你为什么练剑，我肯指点你，你应该好好珍惜的。”
韩羲却面上一凝，更显出了那像石头一样的棱角。让人忘记他只是个还没长开来的少年，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很自恋。”
李但是掰了掰手指，笑道：“我本来就很自恋。机会也就这么一次，你考虑清楚。”
韩羲冷声道：“不需要。因为我的剑容不下别人的指点。”
“为什么？”
“以血还血，必须纯粹。”
“你是为了报仇才练剑？”
“是。”
李但是的声音停住了，因为已没有必要再说，面前的人眼睛里已经燃起了只有地狱里才能有的那种业火，神色却很挣扎。
他不想触碰别人的伤心事，张开右手，又看了看那根青色箫穗，轻声道：“人生有很多美好，你不要把自己的一生毁在报仇上了。虽然我知道我可能没什么资格说，但我也只会说这一遍，你担待一下。”
韩羲神色冰冷，说出来的话也和他的神色一样：“你不是我。”
“是啊，我不是你。”
所以我不能知道为什么你只能反反复复地练那一招剑，也不能设身处地体会到你心里的痛苦。
但天赋的不同，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呢？
李但是本能地想去摸腰间的葫芦，却摸了个空。
韩羲眉头轻皱，又扭过头去，砍起木桩来，声音铮铮作响。
李但是摇了摇头，心里却再没有那把精钢剑的影子。
白日轻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