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明人不说暗话,君子不打诳语。靳老头这么忠厚的人居然也会使心眼子,想找田铿借一步说话。这是有何贵干呢?俺俩之间有啥话儿不能在外面讲?还得偷偷摸摸换个地方?田铿不明就里,只好跟着他走了。路上心想:他若是打听儿子下落,何必多此一举?肯定刚才就问了。看来他八成已经听说这事。此行专程找俺,一定还有别的事情。会是甚么呢?想到这里,田铿心情突然紧张起来,感觉腹背酸绷不灵,愁肠下坠只想拉屎,于是步伐加快起来。边走边继续琢磨着:没想到靳老伯消息挺灵通的,俺才回来七八个时辰就被他知道了……嗯,肯定是丧财那个家伙早上跟他说的,等俺回去好好问他……于是田铿皱起了眉头。此时紧张的不止是他,老伯神情亦显慌张,在路上左顾右盼,还回头看了他一看,目光闪烁不定。田铿更皱眉头,心中暗道:靳老伯这眼神可真猥琐,看来确有心事……这时靳老伯回头朝他笑了笑。田铿也对他笑了笑,跟着老头一路往南边走,似乎要回他家里去。果然如此,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随老伯回到家中,老头收拾开了桌子,赶紧纳他入座,他却先推辞掉,出门去后院外林子里头寻方便,好不容易找了块干净地方蹲下,大泄过后浑身轻松,再进屋里时脸上粲然笑了。靳老头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笑着对他说:“田少爷,我这穷地方招待不周,你且忍耐忍耐。老汉刚从县里回来,还没来得及做饭呢。要么您稍等片刻,老汉马上去给你买些酒菜来吃。”说着便要出去置办酒菜。田铿一听这话急了,坚决不肯让老头破费,马上拉他坐下,客套几句之后转身抢先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大步流星走到街上闹市处,见到午集正火热,便从怀里掏出五文大钱,买了几味菜蔬与一筐肉饼带到老头家。进屋时闻到酒肉之香扑面而来,见桌上摆着一大盘熟牛肉,还有两坛好酒,老头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一只手拉开凳子请他坐下吃饭。原来老人家还是破费了,刚才悄悄出门给自己买了牛肉。田铿心里过意不去,把吃的放在桌上,然后俯身去看桌上那盘牛肉,只见它颜色新鲜的很,肉香饱满膻味朴实,乃是上好的茂县牛肉。做法更是高明,只用丁点儿葱姜蒜酱稍稍腌制,上锅蒸到六成熟便好了,吃着味道十分爽口。这么好的菜肯定是浇仙楼的手艺。估计是大厨子做的。田铿心想:这盘牛肉可不便宜,得花二两银子呢,寻常百姓家谁吃得起?老人家也忒大方了。……于是他马上怪老伯太客气了,自己省吃俭用,却对别人如此大方,白白赏给牛肉吃,真是好痴呆也。老头连连傻笑。田铿抚着他的背说:“俺又不是什么贵客,您老用不着这么客气。”老头一边傻笑一边给他筛酒,嘴里说:“田少爷不是一般人,是我家的恩人,于我父子有大恩大德。怎么不是贵客?”田铿身子一惊,连忙摆手打欠说:“不能当不能当!伯父折煞俺也。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老头连忙说:“否也否也,田少爷乃大恩大德,我那小子离家十年生死未卜,和死了一样。如今你探回他的消息,岂不是有救命之恩?”田铿惭愧道:“谈不上这些。您老休要客气。俺本是外地人,从前不常跟您来往,有失同乡礼数,还望您老莫怪。至于九合兄弟,俺也没见过他,救命之恩愧不敢当。”听他这样说,老头全是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说:“正是如此,更要谢谢少爷了,少爷请坐下吃酒!”田铿尴尬地点了下头,正好觉得肚子也饿了,于是坐了下来,拿起筷子难为情地说道:“老伯,您莫要叫俺少爷,还是叫俺阿坑吧。”老伯说好,就叫你坑少爷。说罢二人开心大笑,田铿敞开胃口大啖酒菜,老头也张嘴夹菜来吃,吃的不亦乐乎。过了一会儿,田铿转脸问他:“靳伯伯,店里人刚才跟您说了什么?”靳老头笑着说他们忙得很,都在照看客人,没有说啥。田铿便问:“那你怎么知道俺回来的消息?”老头说今天早上李有财去县里时跟我说了,还给我贺喜了呢。田铿笑着心想:果然是丧财这张鸟嘴,什么事情都往外说,将来迟早要坏事的,可得让掌柜好好管教他。于是又对老头说:“老伯,还有一有件喜事不知他跟您说了没有?”老头瞪眼问道:“什么喜事!?”田铿说:“姚家封了一百两银票,是专门孝敬您的,您老可别推辞。待会儿咱们就找掌柜的领钱去。”老头哈哈大笑,开心地喝了口酒说:“知道知道,这我也知道。有财跟我说了。真是喜上加喜!托田少爷的福。”说罢给田铿劝酒,还笑嘻嘻的说:“少爷,咱们爷俩共饮一杯。”田铿便拿起酒杯,与老头亲切地喝了个交杯酒。喝完之后,二人关系更加亲密。老头拉着田铿的手和他贴着脸说话,三言两语慢慢详细儿子的事情。田铿也不糊涂,按照掌柜的意思都给他交待了,老伯听了十分满意。田铿顺便打听李羞云的事情。老头没有多说,只说李羞云是他亲戚,上个月投奔商家做事,然后调往外任去了,前几天刚回来看他,昨日又回驻处。然后不肯说别的了。田铿有些失望,没有继续再问。他们俩聊了半个多时辰,把两坛子酒都喝完了,老头又出门拿来两坛接着喝。喝了这么多酒,二人皆已微醺,饭菜也早已吃光了。老头看田铿面红耳赤,便扶他到床上躺下。田铿躺下后醉醺醺想:原来老伯找俺并无他事,是俺多心了。现在酒足饭饱不如趁早回店里睡觉去罢。于是便欲起身告辞,没想到老头扶着他肩膀,把他按下说:“田少爷莫急着走嘛,你若不嫌弃,今天就在我这里睡下。”田铿不乐意了,粗声粗气地说:“俺一抬脚就回店里去了。为何要在这儿睡?不是给您老添麻烦么。”说着又要起来,但老伯使劲摁着他,非要留他午睡,盛情难却之下,田铿只好依他,乖乖躺下睡了。老汉借口出门办事,收拾完家务之后,给他沏了一壶茶叶,便掩上房门出去了。
田铿躺在床上十分无聊,酒劲上身居然动了感情,他看着头上破烂透光的房顶和四面掉渣的土墙,内心觉得难受,有种想哭的感觉。田铿悲伤地想:老伯真是可怜,这房子也该修葺修葺了。不然下雨天如何住人?还不得挨雨淋么,淋得像个落汤鸡。刮风天时又怎么住人?还不得被风吹么,吹得像个猴子。老人家怎经得住这风吹雨打,怪不得靳老伯才六十多岁脸上却有这么多皱纹,原来是平时吃多了寒暑,沟沟坎坎都是沧桑出来的。唉,他老家人孤苦伶仃真是可怜,连房子坏了都没法修葺。他也不肯请别人帮忙,就这么一直凑合住着。这哪能行呢?干脆俺帮他个忙,改天找个木匠来给他修了,就算是替他儿子尽孝。想到这里田铿眼圈渐渐红了,暖意上心更加想哭。可转眼又想:不对,俺何必多管闲事。虽然老伯没了儿子,但还有个亲戚,听说那李羞云又他亲戚,又和他情同父子,这种事情理应由他出力才是。他为何不来帮忙呢?真不孝顺……想到此处,田铿醉眼乜斜转头又看蓬窗外,放眼望去是一大片树林,那边景色不错,光阴扶疏鸟鸣幽幽知了喳喳,正是小镇的西树林。原来老头家位置十分偏僻,比镇上安静许多,正适合睡午觉。田铿躺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人说话声,只偶尔闻见道上行人马蹄的声音。他感觉越来越困,渐渐睡着了。睡到下午某时刻才醒来,伸头看户外日头高悬未矮,心里踏实了些。于是起床到桌边吃茶。他刚吃了一口茶,忽然又把茶叶喷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原来田铿被吓着了。他看见桌上有个东西。什么东西呢?圆圆的小小的,光滑滑的,什么东西呢?灰不溜秋皮硬肉润的,什么东西呢?正是一块玉环。模样好似死驴儿所有之物。田铿定睛一看,正是死驴儿生前佩戴的东西!上面仿佛还刻着死驴儿骂人的话。田铿大吃一惊,心想:阿也!俺莫不是遇见鬼了?这玩意儿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会在靳老伯家里?刚才吃饭时桌上还没有这个东西,怎么忽然冒出来了?!莫非是……死驴儿,死驴儿,你在哪里?找俺有何话说?你若有话说,俺必听你的。田铿头上冒出豆大的汗,身子慌张地防备左右。正害怕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把他吓的退到床上。甚么人来偷袭俺?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靳老头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些东西。老头站在门口笑着对田铿说:“田少爷,吓着你了?老汉回来了,你看这是甚么?”说着掏出一张银票在田铿眼前晃了晃。原来他已经找领了赏钱。田铿松了口气。眼睛却仍然盯着桌上的玉佩看。老头故意问他:“少爷在看啥呢?”说着放下东西,把桌上玉佩拣在手里。没想到田铿一下子扑了上来,抓住老头的手说:“靳伯伯,这是什么东西?俺看着它好面熟也!”老头摊开手掌,指着掌中玉佩道:“这玉佩是我亲戚李羞云在府上捡到的。不知是谁的东西,老汉出门前才从旧物里收拾出来,顺便放在桌上。田少爷莫非认得它?”田铿顿时不害怕了,心想:原来如此,俺还以为死驴儿回魂了呢。不过倒也奇怪,这玉佩驴儿被杀当晚还戴在他脖子上,怎么会跑到商府里去?莫非凶手正是商府的人?他便对老汉问道:“老伯可知这是谁的玉佩?”靳老头摇头说不晓得。田铿正色危言告诉他说:这是死驴儿的玉佩,得把它带回去给掌柜瞧瞧。靳老头故作惊讶,满口答应了,又把李羞云捡到此物的来历告诉了田铿。田铿恍然大悟,心想这下人赃俱获,果然是那伙山贼杀了死驴儿。靳老头叹了口气又道:这么说来老汉那天目睹到和死驴儿吵架的少年并非凶手,而自己的供状却害得他被官府误会,至今下落不明,还背上通缉之罪。日子想必不好过吧……田铿点了点头,亦为那人鸣冤。靳老头接着说道:“老汉心中有愧,田少爷可知道那位公子来历,咱们一起到官府报案,给他洗冤去。”田铿便说要得!但他只知道那位公子姓李,但此人之后再无音讯,不知道到哪去了。自己也正想找他呢。老头听他这么说,立刻点了点头,告诉田铿其实自己知道他的下落。田铿又吃了一惊,便让他说出来。老头于是拉着田铿到床头坐好,自己跪在地上给他拜了一拜。田铿可受不了他施大礼,连忙扶老人起来,问道:“老伯这是何故?但说无妨!”老头却不肯起来,跪在地上流着眼泪说:“田少爷真是活菩萨也!实不相瞒此人如今有难,身陷囹圄,还望你们掌柜的相救!”田铿这才明白原来今天从头到尾都中了老头的套路。他心中又气又喜,一拍大腿说:“老伯快快请起,您何不早点直说!?跟俺周旋甚么?此事尽管放心,田某必将鼎力相助。试问李公子现在在哪?俺就去劝掌柜救他!”于是又扶老头起来。靳老伯起身坐在床上。拉着田铿手流着眼泪说:“少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老身惭愧,这位李公子说来惭愧不是别人,荆掌柜几天前还见到过他。”田铿纳闷问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居然能瞒住掌柜的火眼金睛?老头告诉他这位李公子现在不是别人,其实就是自己亲戚李羞云。他们是同一个人。田铿又吃了一惊,张口说不出话来。老伯便把事情始末和盘托出。田铿才明白过来,心想:果然那个商府总护院说的没错,这李羞云果然被商家利用了,卖到山上做贼。于是又问老头他如今为何身陷囹圄?老头叹了口气,把李羞云近况都交待了。原来自从这小子上山之后,日子苦不堪言。何氏三兄弟嘴上说的好听,要把他当成自己人。其实把他当成狗了,扔到牢房里天天挨打,三天一顿大打,两天一顿小打,还时常吊起来打。打的他皮开肉绽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回到商府连老头都不认得。要不是张管家接他出来给老头治心病。恐怕要被打死在山里了。田铿听了这话,着实为李公子可怜,又问那帮山贼为何要打他呢?老头羞于启齿,田铿再三询问,老头才告诉他原来那帮人看他相貌英俊脾气性格也好于是起了非分之想,想逼他作压寨先生。李羞云这小子脾气刚硬,誓死不从。所以天天挨打。近日回到县里,身边还跟着何氏兄弟二人护送,说是护送客人,其实生怕他跑了。何氏兄弟都是武艺高强之人,商府也奈何不了他们。所以羞云刚给陪过老头几天,又被他们带上山去。如今只怕打的伤势愈重性命难保。说到这里老头又抹眼泪,用力抓着田铿的手,劝他们酒楼出手相救顺便为死驴儿报仇!田铿听罢其言不置可否只是喉间哽咽不止,心想李羞云遭遇虽然悲惨,但这下可算是听到奇闻了。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山寨,还有这样的山贼。不要女人当压寨夫人,而要男人当压寨先生。他忽然觉得此地令人神往,不管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俺一定得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