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
20XX年10月1日星期五晴
“小梦啊，你再去买些水果，你爸妈一路长途回来，肯定累坏了。”
“奶奶，门口的水果店都快让你搬回家了。”
“再去买些，再去买些。”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家少有的团圆日里，国庆假期算一个。去年春节爸爸没有回来，让这次相聚在奶奶看来更显得格外重要。她从一周前就开始了准备工作，购置采买，换洗床单，把爸妈的卧室擦了一遍又一遍，还提前腌好了两坛泡菜，好赶在他们回程时能带了慢慢吃。奶奶嘱咐许希也回来，他却说才开学一个月，路上来回又要占用2天时间，索性去做兼职不回来了。
我倒不是非要我哥回来，但和父母独处，这是我有记忆的第一次。
我出生后三个月就被他们送了回来。父母对于儿时的我来说，就像是逢年过节才来家里做客，捏着我的脸夸赞上几句，再带些小礼物的远方亲戚。从前每每看着凌冰的爸爸带她去游乐场，我都问奶奶我爸妈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不带我出去玩。这时奶奶总会说，我爸妈是大英雄，在为祖国驻守边疆，边说边拿出爸妈带回来的玩具安慰我，我也总是极不配合的哭闹着扔了玩具喊着只要爸爸妈妈。直到后来哥哥回来，我才慢慢找到了同龄的依靠。虽然他总是装出一副嫌弃我的样子，但儿时每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他都会讲着故事哄我入睡。如今我已经长到了十六岁，早就习惯了没有爸妈在身边的日子，每每面对他们倒不如在电话里轻松自如些。
“都买了些什么，怎么去了这么久，你爸妈都已经回来了。”
我走进客厅，妈妈已经在帮着奶奶收拾碗筷了。
“小梦，饿了吧。”她还是像上次见到时那样，过耳的短发整齐的挽向脑后，清瘦的脸庞显得眼睛格外大。我有时真的很埋怨我妈把好基因全都留给了许希，“快把东西放下，让我看看是不是又长高了。”
“才半年，没再长了。”我拎着水果袋子愣愣的站在客厅中间，本想说几句动听的问候，可话到嘴边总是不自觉地变了味道。
“成绩怎么样，许希说你学理科学的很吃力。”爸爸换了便装从卧室里走出来。
“别一见面就这么严肃，小梦很用功，每天都学习到很晚。”奶奶拉了我坐下。
“好了好了，饭都凉了。”妈妈也坐到了我身边。
“许希这孩子，长大了心也野了，说什么要去兼职赚钱给我这个老太婆换个好一点的电视机。说什么也不回来。”
“妈，这些年，辛苦您了。”
“小希小梦都很乖，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他们还可以陪陪我。倒是你们俩，每次回来都又瘦了一圈。”
“小梦，学校的课业重不重？”我妈在面前的西红柿炖牛楠里挑了块软烂的西红柿夹到我的碗里。
“还可以。”
“年级排名多少？”我爸的语气好像从来都只有一个声调。
“吃饭呢说什么排名。小梦，和同学们相处的好不好，还和凌冰在一起玩吗？”
“不在一个班，她去学文了。”
“我看你这个成绩也应该去学学文科。”
“咳”，我听出我妈是在假意咳嗽打断我爸的话，“小梦，明天妈妈带你去买几件衣服吧，就快到你生日了。”
“明天我约了同学。”我谁也没约，只是不想一直和她这么累的相处，特别是生日，每年都没在一起过，又何必非要强调呢。
“哦，约了同学啊。”她脸上扫过一阵淡淡的失望，我心里突然有点内疚。
“怎么不吃西红柿了，你不是最爱吃的吗？”
“嗯，”我看看盘里没动过的菜，从上初中起，我就很少吃西红柿了。我总是觉得它又酸又硬，即使煮的再软也激发不起我的食欲。
“这也是你爱吃的。”我妈说着又夹了螃蟹放在我面前。
今年春天我突发了一次红疹，从那以后海鲜就成了我的新增过敏源。奶奶想着爸妈常年生活的地方离海远，特别买给他们吃的。
“小梦吃海鲜会过敏，买给你们吃的。”奶奶替我夹走盘里的螃蟹，生怕我碰到了也会起疹子。一阵吃与不吃的试探中，我的内疚感也减轻了不少。
整整一天，我和爸妈都在紧张又尴尬的一问一答中度过。他们几乎问了所有在电话里都问过的问题，我也按部就班的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电话里的答案。每次我想和他们讲一讲我现在的生活，都会被他们一个个严肃的问题遏制了念头。仿佛我面对的不是生动的世界，而是洪水猛兽。我也只好挑挑拣拣留下最安稳的部分回答给他们。我不知道我的回答是不是他们想听到的答案，但的确是我在多年与他们两地生活里的经验里总结出来最不给互相添麻烦的回答。
大概说了一天的缘故，半夜竟口渴的醒来。出来喝水经过爸妈房间，好像听见谁在哭。
我有点好奇的停了下来，是我妈。
“我早说过不能这么小就把她送回来，这么多年哪里有母女亲情，她和我说话的样子都不如和邻居说起来的亲昵。”
“可当时确实没有办法，生她的时候咱们条件实在太差，天闷的大人的受不了，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湿疹起了一层又一层，要不是眼看就要养不活了，哪个父母会这么狠心。”
“我那时日日夜夜的守着她，就盼着她赶紧长大，可她总是那么小小的一团，连哭声都那么微弱。”
“孩子健康长大就好了，感情以后咱们慢慢培养。”
“可我错过太多了，我都不知道她现在有什么的爱好，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看什么书。我夹给她的菜她都没吃，我竟然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对海鲜过敏。”
“哎，如果当初咱们不那么自私就好了。”
“我真应该回家来，这么多年在外打拼有什么用，换不回自己一个可心的女儿。”
我不该偷听爸妈的谈话，但每个涉及我的字眼却又让我挪不开脚步。我一直以为送我回来的理由是个借口，我一直以为是他们更疼爱许希，我甚至一度怀疑我的出生只是多余，原来我所有的自以为是都是错的。我从未站在女儿的角度为他们想过一刻，我的年纪无法想象平衡工作和生活，特别是艰苦的军旅生活和给家人稳定之间的平衡是多么艰难。我看似平和却满是冷漠的态度是该有多刺痛他们的心，让那么坚强的妈妈哽咽到深夜。
我没办法不推开门。
“妈。”
“小梦。”
我妈见到我有些愣住了，随即马上拉过我的手。“小梦，妈妈对不起你，不该那么小就丢下你，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的错。妈妈错过你太多年了，都是妈妈的错。。。”
我再也没办法抑制自己满眼的泪水，就像从前吵着要他们带我去游乐场一样，大声哭着抱了过去，“妈，这么多年，你都去哪了？我好想你。”
“妈妈，也想你，小梦，妈妈更想你。”
我双手圈过妈妈的背，她是那么那么瘦。边境的天一定很热吧，吃的东西一定还是很不习惯吧，每天的工作肯定都很辛苦吧。那么单薄的身体是怎么养育了我和哥哥，怎么熬过一个个只有酷暑的白昼，又是怎么度过每一个念着我们一家的夜晚。
我的手圈的更紧了些，妈妈也用力抱了抱我，我们似乎都在弥补这么多年的缺失，想要用彼此的温度找回曾经相依的感觉。
我听见一旁的爸爸也在哽咽，这也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和爸妈离的这么近。
“爸，今晚我能和妈妈睡吗？”
“可以可以。”我爸迅速的掩去眼角的泪，摸摸我的头，换去了我的房间。
我躺在妈妈身边，圈着她的胳膊，我已经不记得上次我们这样亲密的相处是什么时候了。我妈讲了很多她年轻时的故事，也讲了很多我小时候的故事，我就紧紧的圈着她，只怕一松手，天亮了梦也醒了。
“妈，明天带我去买衣服吧。”
“你不是约了同学吗？”
“同学可以再约，我怕妈妈就要走了。”
“不走，明天我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