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的第一日,谢园迎来两道发自朝廷的征召文书。第一道是给谢安的,第二道是给谢万的。
谢安接过文书,看也不看,随手放在了旁边的一摞竹简上面。我看他这态度,向来这样的文书可能年年都来,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过了一会儿,谢安突然从竹简里抬起头来,问我:“夫人,无话要说吗?”
我正想着中午吃什么,猛得被他这么一问,一时之间没有来得及调整自己的状态,于是顺嘴回了个:“你们这个时代,有火锅吗?”
谢安愣住了。没错,这个一向沉稳的男子,硬是被我逼出了满脸的问号。
顿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安静地我几乎能听见心字香的香灰落在香盘里的声音。
“夫人……说了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梦话罢了。”
“夫人一直在为我研磨,如何睡着的?”
“白日做梦,白日做梦啊。”居然想在东晋吃火锅,我可不就是在白日做大梦么!
谢安挑了挑眉,微微点了下头。这个表情我看过很多次。我上高中的时候,不愿意做数学作业,每次我扯谎说做了忘带的时候,那个帅哥数学老师的脸上,就是这个表情。
可是吧,事已至此,我还能有什么办法。错已经错了,改不了了,就和我变不出数学作业来是一样。
“安郎想问我什么?”本姑娘于是十分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谢安立刻意会不再追究,回道:“朝廷来的召令,夫人怎么看?”
我低下头,快速地开始掰手指头:谢安今年大概三十岁刚出头,按照历史书上的说法,他是四十岁的时候才东山再起的,这中间还有差不多十年的时间呢。朝廷怎么招揽,也白搭。
“你若不想去,就不去。”本姑娘学做贤妻状,善解人意地回答。
于是,我成功地又逼出了这位男子一脸吃惊的表情。
“从前夫人,并不是这样的态度。”
我有点懵。根据我做燕子时对刘氏的浅薄了解来看,刘昭确实是很希望谢安去做官的。我在想自己刚刚是不是应该学着刘氏的样子,极力地主张谢安接受招揽。可是这么做实在是有违我做人的准则。无论谢安和我是什么关系,哪怕是真的夫妻,我认为我也没有干涉他选择的权力。更何况谢家家大业大,谢安做不做官既不是原则性问题,又不会影响我们一家老小的温饱,我干嘛要让他去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呢?
谢安又道:“既然如此,我便上书辞恩。”
我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回了一个“好”。
我注意到谢安的看我的眼神有了变化。这个变化之中疑惑占据了很大的比例,剩余的部分是惊喜和感激。
谢安回避做官的理由也一直只有那么一个:一心归隐,不谙朝事。如此一来,朝廷的召令就变相成了催促我们回东山的催文。
临走之前,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的时候,谢安来找我,很是为难地对我说:“四弟想与我们一同回去。”
我思索了一会儿,立刻明白过来,笑道:“他也是要避诏令吧。”
谢安点了点头道:“他与我们同住,势必要添夫人辛苦。”
我又思索了一会儿,觉得反正东山的谢宅好多下人,我打发个人去照顾他就是了,能有多辛苦呢,于是回他:“好。我打发人再给他安排一辆牛车就是了。”末了,我条件反射地还要讨好一下谢安:“谈何辛苦,安郎欢喜就好。”
谢安笑得很开心。我看着他的笑脸晃了神,只觉得有他的脸上散发着柔和而明媚的光芒。然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有美人兮,见之可以忘忧。原来“为博美人一笑”,真的是可以倾城倾国的。那我做的这些,才算哪儿到哪儿啊。
谢安突然又说:“你与从前很不同了。”
我一惊,盯着他的俊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你是喜欢之前的我,还是喜欢现在的我?”
话音刚落,我就恨不得咬舌自尽。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跟一个死人争风吃醋吗?我不停地告诫自己:你不是他真正的妻子,你只是借住在刘氏身子里的一个过路人而已。你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离开他。到了那时,这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谢安一怔,随即一笑,缓缓地吐出了四个字来:“现在的你。”
我心头微微一震,如清风拂过荷塘,亭亭净植的荷花随风摇曳。一种莫名的情愫从心尖蔓延至五脏六腑。又像那知时节的春雨,润物细而无声。
启程当天,巧云又来惹了一遭,原因是我不肯将她带回东山。本姑娘说过,我一向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所以,当我看到同行人员的名单里有巧云的名字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大笔一挥,将她的名字涂了个黑。
巧云此时跪在屏风外面对我又哭又求。我早知她的两样嘴脸,任她去哭得撕心裂肺,我自岿然不动。后来,她大概是哭累了,也看出我不可能心软,索性又跑去谢安那里闹了一番。
我知谢安已很不待见她,便懒得追去凑热闹,只打发了檀香跟去探一探消息。檀香回来后说:“老爷连面儿都未肯见,打发了她几个钱,将她赶出谢园了。”
我冷哼了一声道:“自作自受,大快人心。”
檀香又道:“夫人是开心了,可底下人都因为这件事情议论您呢。”
我立刻竖起耳朵来打听:“他们议论我什么。”
檀香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有些犹豫地开口道:“他们说您好妒,故意赶走巧云是因为怕老爷纳她为妾。”
我狐疑地看了檀香一眼。且不说我赶走巧云的真正原因是她丑陋的内心,即便我就是因为不想谢安纳她为妾,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如果说一个妻子不愿意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是好妒的话,那这种嫉妒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我现在所处的年代毕竟是东晋,是一个男人理所应当三妻四妾,女人理所应当从一而终的落后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不让丈夫纳妾是错误的,是会被人口诛笔伐的。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摇了摇头,有些违心地甩给檀香一句:“那又如何?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