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黑的天空中，碧光闪闪，有一面翠玉圆盘在不停地转动。渐渐地，圆盘转速越来越快，光芒越来越夺目，好像夜空中忽然出现了一轮华光四射的明月。
“他们掉下来了！”
广场上发出一阵惊呼。在惊叫声中，两道身影如同纸片一般被一股大力从碧玉盘中甩出，一上一下疾速坠落，渐渐拉开了距离。与此同时，碧玉盘骤然缩小，凝聚成了一个闪亮的光点，消失在暗夜中。
一道青色的影子如同一缕孤烟，笔直上升，直奔着上方那身影而去。只见他在空中稍作停顿，长臂一伸，娇小的身形倏然落入他的怀中。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闪，那青影已经落到了地面。
广场的另一侧发出“嘭”的巨响，随即传来一声惨嚎，惊得周围山林中鸟雀成群飞散。
“摇光，强敌环饲之下，你逼得我魔功尽失，你又有什么好处！”天枢绝望的喊叫声在暗夜中响彻整座翠琉峰。
摇光躺在玉衡的臂弯中，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天权的尸身上，片刻过后才落到了玉衡脸上。
“小师兄，你为什么没能好好护着天权师兄？”
“我……”
是啊，他为什么没能护住天权，他为什么上了卜叟的当？他留住了摇光，但是摇光的一身修为却已经消失殆尽。
“小师兄，天权师兄虽然做了那件错事，但他也是被天枢所设计，且因此经受了两百年的煎熬。我不怨他，我只怨我们命苦，今生来世，你我都无法相守。”
玉衡的心好似被刀割一般，疼得成了碎片。他只能紧紧揽住摇光，好像揽着所有的希冀一般。
“不，即便你失了修为，我们也还有很多日子可以一起共度。”
摇光眼角流下两行清泪，玉衡心中酸楚，微微仰起脸，不让泪滴滑落。
“小师兄，我身边的玉瓶中有颗香丸，劳烦你给我服下。”一只小巧玲珑的玉瓶从摇光衣袖中滴溜溜滚出，落在地上，泛着淡淡的华光。
“香丸？”玉衡讶异地打开瓶子，一股异香扑鼻而来，“这是什么？”
“世外高人所赠，想来服下之后即便保不住修为，至少能比常人多活几年。”摇光见玉衡神色犹豫，凄然道，“小师兄，你不希望我多陪你几年吗？”
玉衡叹了一声，道：“我只是觉得这瓶子有些眼熟。既然如此，我给你服下便是。”
“小师兄，我真的好想念桃夭阁前的桃花啊！”
玉衡怔了怔，香丸从指间滑落。摇光檀口微张，吞入了香丸。
她的喉间微微起伏，那香丸入口即化，甘香四溢。摇光感觉到一股股暖流如春风般滋润了每一个毛孔，散功时所受的伤痛在一瞬间消失。她惬意地闭上了眼睛，轻吐出一口气：“好舒服啊！”
玉衡见摇光面色越来越红润，心下也颇为安慰，眉宇间的紧张之色稍稍放松。过了片刻，他猛然发现摇光面部以下的肌肤也越来越红，好似要滴出血来。
“这是芳华门的香丸！你在做什么！”玉衡面色大变，他终于想了起来，这瓶子以前他在兰芷手中见过。
他的十指如飞一般在摇光周身大穴起落，摇光星眸微睁，含笑看着他，无忧无惧。
玉衡面色通红，好像浑身的血在瞬间涌到了脸上，额头豆大的汗滴汇作了溪流汩汩而下，浸湿了青色的衣衫。
“小师兄，我们同门多年，你该知道，我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一缕嫣红从她的唇边溢出，好像一股丝线般，渐渐蔓延。若有若无的香气随着血丝的扩散越来越浓郁，令人置身于一片鲜花丛中。
血滴落到她白嫩的脖子上，颈上立刻绽放了一抹猩红。那猩红如同花苞一般迅速盛开，勾连起了无数的花苞和花朵，鲜红的血流从花朵的脉络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浸透了那一身轻薄的黑衣。
芳香在幽深的夜中越来越远，遮盖了所有的血腥味。
“为什么？摇光？你刚刚不还在说多陪我几年吗？”玉衡神色呆滞，手指僵硬地垂着。他看到她的面色越来越苍白，血色褪去，化作了冰肌玉骨。
“小师兄，只有这样，你的小徒儿才能回来，这是我欠她的。”摇光一双眼眸好像被阴云遮挡的星子，慢慢失去了光彩，“你不希望她回来吗？”
“摇光，我是放不下阿若，但我们还有别的办法！”
摇光轻轻摇了摇头，道：“什么办法？继续把我存放在璇玑玉中，直到有合适的身躯出现？小师兄，那是几百年？还是几千年？”
玉衡哑口无言。是啊，他也不知道，他甚至还没想出妥当的法子让摇光的魂魄完好无损地离开这具身躯。
“你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两个，你选择哪一个都会觉得对不起另一个是吗？我一向不愿意你为难，所以就好像当年那样，这次仍旧由我来选择。”
“你胡闹些什么！”玉衡抓住那双布满了血迹的手，厉声道，“你就算血尽而亡，阿若也回不来！”
“小师兄，你忘了兰芷吗？她共炼制了两粒‘芳华’，一粒自己服了，一粒到了我手里。”摇光眨了眨眼，嘴角浮出一抹狡黠的笑，“方才我服下的就是她亲手炼制的最后一粒‘芳华’，绝代芳华，魂飞魄散。这样，你的小阿若就能苏醒了。”
“魂飞魄散……”玉衡喃喃念道，忽然记起不久前，他刚说过这几个字。那时兰芷往生，摇光仍如初春的桃花般鲜妍，转眼间，她也……
他好像才刚刚从梦中惊醒，浑身剧震：“我不信，你不会如此决绝！摇光，等等我，十年，百年，我一定能想到办法！我答应你，从此后我绝不离开你半步！”
“小师兄，可我真的不想再背负着内疚活着，也不想如过去的两百年那样，暗无天日地活着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好像呓语一般。那双眼睛终于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眼皮垂了下来。
“你留下来好吗？我求你了！”
玉衡抬头望天，悲声低吼。猛然间，他的眼神定住了。
十道淡淡的光晕从摇光黑衣内缓缓透出，好像肥皂泡一般在空中漂浮。它们是如此柔弱，似乎风吹一吹，便散了。
“不，不，即便你怨我，恨我，我都不能让你魂飞魄散！”玉衡倏然起身，双手结印，掌心弹出一个光罩，将十个光球收容在内。
“璇玑玉呢？极光玉呢？我上次尚且能将你的魂魄收齐，这次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消失！”
玉衡满头发丝飘散，状如疯魔。他在广场上四处游弋，浑身真气好像利剑一般环绕在身周，令人避之不及。
芳华混合着摇光的血液，柔和的香味氤氲在每一个人的鼻端。这杀戮的暗夜一刹那变成了春风醉人的良宵，天地间百花盛开，柔软了所有人的心。
清霄殿前忽然静了下来，各派弟子与魔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立在原地。
“门尊，璇玑玉找到了！”洛新匀穿过尸山血海，跌跌撞撞地冲到了玉衡身边。他一身衣衫凌乱不堪，到处都是暗红色的血迹。适才璇玑玉落下时他正刺死一个魔兵，抬头便看到绿光一闪，听到玉衡狂呼才想起来那是璇玑玉，赶紧翻找了起来。
玉衡两眼放光，他的手剧烈地抖动着，一把抓过璇玑玉。
突然间，一声轻轻的“啵”穿过光罩，传入了他的耳中。他身形顿了顿，满脸惊疑地转过身去。
随之而来的是一串连续不断的“啵”音，每一声响过，光球便消散一个。一息之间，十个光球消散殆尽，光罩内空空如也。
“啪！”
璇玑玉掉落在摇光的身躯上，化作一道碧光没入她的体内。玉衡全然没有注意，他的眼里只看得见那个空无一物的结界。
“阿匀，你说，摇光的魂魄会不会还在结界里面？只是混作了一处？”
他的声音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什么。
“门尊，摇光仙子怕是……”
洛新匀面露不忍，他想要劝慰几句，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玉衡似乎也有点明白过来了，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好像他的魂魄也跟着摇光一道飘散了。
风中的香味渐渐淡去，浓重的血腥又卷土重来。
寂静中，一声高亢的尖叫从广场另一侧传来。
“齐无离，你在哪里？出来啊！你偷偷离开了入樵山，以为我不知道你来了这里吗？”
洛新匀皱了皱眉，他听出这是洛舒醉的声音。他对这个妹子失望已久，但今日此地危机四伏，他不能不顾及到她的安危。
“阿醉，你来做什么！回去！”
这里随便一个魔兵出手便能要了她的命！洛新匀心急如焚，急匆匆飞驰过去与洛舒醉会合。
“我不回去！哥哥，你让他出来！”洛舒醉跌跌撞撞地穿过尸山，站在玉衡坐过的车上面左顾右盼，“啊，我找到他了！”
“阿醉，小心！”
一道华彩四射的身影瞬时从车的一侧暴起，一双玉手如利钩一般，迅捷袭向洛舒醉的咽喉。那张绝美的面容染着血腥，偏头对着洛新匀勾唇一笑。
洛新匀心胆俱裂，想也不想便抢到执素身边，将洛舒醉推出。执素双掌倏然变了方向，掌间黑气氤氲，拍在了洛新匀心口。
黑气如同一道利剑，嗖得没入洛新匀胸口，他身躯晃了晃，口一张喷出一道暗红色的血柱。
“夫君！”
洛夫人在洛舒醉喊那一声时便已注意到了这边情形，没想到变起突然，丈夫瞬间喋血当场。她与洛新匀结缡数载，一向恩爱非常，此时心魂俱裂，踉跄着冲了过来。
原来执素苏醒时正赶上洛舒醉大呼小叫，听到齐无离三字她怒从心起，想也不想便暗下杀手。待看到洛新匀飞奔来救时，她心中恶念骤生，耗尽残余魔功拼死一击。
洛新匀功力未复，一天厮杀下来已是遍体鳞伤，又如何受得起执素这一招的摧残？洛夫人赶到时见丈夫双目紧闭仰卧在车上，边上的洛舒醉像是吓傻了，瞪着眼睛不知所措。
“我们夫妻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下此毒手？”洛夫人一双美目含悲，怒视着执素。洛新匀脉搏缓慢，气息微弱，显然是活不成了。
“我同这世道也无冤无仇，它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你能告诉我吗？”执素斜靠着，吐出一口血沫，她笑了笑，继续道，“我想了很多年，终于想明白了，这世道也同我父亲一样，厚此薄彼。它既然对我不好，那么我就让被它厚待之人同我一样，尝尽生离死别之苦。如此，我死也死得甘愿了。”
“可恨我夫君一生侠义，竟然被自己的亲妹所连累，伤在你这样一个疯女人手上。”洛夫人擦干眼泪，痴痴地望着洛新匀憔悴的面庞。几日不见，他消瘦了许多，今日她离开了止水殿赶来，远远看着他却不能靠近，只为了不让他分神。
“是啊，我是疯了。那天我在浮坼楼外听到你同你的夫君打情骂俏，说他若死了你也跟着去。方才看到洛掌门过来，我忽然就想看看，你对他是不是果真情深若此？”
“我哥哥才不会死！”洛舒醉伸手甩了执素一巴掌，一声脆响过后，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不信自己竟然得手了。
“很意外是不是？小丫头，换做方才，这一巴掌下来，你的小命早就没了。不过呢，为了让你哥哥死得干干脆脆，我借助齐无离的血气，将剩余的一成功力混入魔功，以幻杀术断绝了洛掌门的心脉……”执素呵呵笑了起来，“你猜你哥哥现在处于什么样的幻境？是梦见了你这不争气的妹妹？还是梦见了他那深情款款的娇妻？”
“大嫂，我对不起哥哥！”洛舒醉终于明白自己闯了大祸，一张俏脸吓得煞白。她拉住洛夫人的手臂，哀求道，“大嫂，快救救哥哥啊！”
“阿醉，希望你此后能明白，很多事强求不来的。”洛夫人轻轻甩开了她的手，俯身扶起洛新匀。
“大嫂？”洛舒醉不解地看着她取出一方丝绢，细细擦净了洛新匀面上的血迹。她擦得那么认真，好像除此之外再没有能让她在意的。
“阿匀，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同你一道去。可是我那么小心眼，我特别担心你到了黄泉之下遇见旁的女子，我容不下的。”
洛夫人贴在洛新匀耳边低语，她一手扶着洛新匀，另一手倏然抽出他手中佩剑。
银光闪过，一道鲜红的血液从洛夫人耳侧飙出，洒在洛舒醉身上。
“大嫂！”
洛夫人目光扫过洛舒醉惊怖的面庞，淡淡一笑，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星儿……”洛新匀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线，凝视着洛夫人。
“夫君，星儿……今生……无悔……”
夫妻二人并肩躺在地上，相依相偎。洛新匀的眼睛失去了光芒，他的手指缓慢地移动着，终于够到了洛夫人的手，紧紧握住。他那张俊朗的脸上漾开了一个笑容，好像冰花一般凝固在洛夫人眼前。洛夫人嘴角上弯，她知道她的夫君终究不忍心怪她。
喧嚣逐渐远去，洛夫人仿佛又回到了她同洛新匀初见的那年。她在人群中一眼就相中了这个俊逸不凡的男子，于是她巧施妙计，引着他想法设法地同她见面，将她迎进了萃玉门。
“阿匀，若我知道相聚如此短暂，我当初便不设那么多障碍了……”
这个念头从洛夫人脑中一闪而过，像流星一般滑落。黑暗铺天盖地地袭来，深深的疲倦将她带入了无穷无尽的长眠中。
“哥哥？大嫂？别睡了……”
洛舒醉呆呆地坐在地上。她的兄嫂只是太累了睡着了，她等了很久了，可他们却不肯醒来。
“哥哥，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还没来得及骂我呢！”
“大嫂，我害哥哥受了伤，我以后会听话的，我会好好修炼的，你别不理我啊！”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怎么可以自己就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