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拥华
我不是不爱人类，而是更爱大自然。
——拜伦
青苔。
是阴沉沉的早晨，在一个站台下等公交车的时候，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词的，简直有些莫名其妙。但许多时候就是这样子，像是刚刚历经一场春雨，像是心底的泥土里本来就埋有它的种子，它便这样毫无征兆却理由充足地从心底里冒出来，如一只从草丛中惊跳出来的野兔。
那一刻，心里湿湿的，滑滑的，有股时光的凉意在慢慢弥散。它青色或红褐色的毛茸茸的身影如一块长在身体上的胎记，又像是一片刚刚愈合的伤疤，让我的心疼疼的。
也是那一瞬间，我看见斜对面一家烟酒专卖店的二楼上，一个推开的窗口处，正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红色套裙下露出她白皙修长的腿。她一脚在里一脚在外地悬在窗口，一只手紧抓窗框，腾出的另一只手用来仔细抹去蒙在玻璃上的尘土。抹了一会儿，她不时把头转向屋里，像是和人交谈着什么，又像是换个角度在查看自己的工作。那时，我真真切切看见了长在窗台上以及玻璃上的青苔，干涩的青苔。不然，擦它干吗呢？
有时候，会在厨房或者卫生间的某个角落里，发现它们。整理杂物时，它们就那样突兀地露出嘴脸，湿滑、油腻，还有腥臊的气味儿，那种扑面而来的脏让我的手停下来，不想去碰它们。可是我知道，那隔着时光的距离，证明有一段时间我没有来打理它们了。有一段美好的光阴就这样呼啸而过，留下的只有指间风的凉意与心中的茫然。
我忽然想起，有段时间没有回家看望父母了，甚至电话都没打一个；该问候的朋友也没有问候，彼此都有些疏远了；搁在书柜里那本新买的书，看了半截便再也没有看下去。不算太长的一段时光，因为我的疏忽，在荒芜中，不知不觉长出了青苔，长出了生活的青苔、情感的青苔、思想的青苔。
其实，在家乡的老屋、老院里时常也能看到它们。水缸边的土地上，荒废的台阶上，水池旁的小土沟边，常常会见到它们的身影。常常是一场雨过后，院子里的空地上就会冒出一层绿意蒙蒙的青苔。那时候，院子里总会出现几个小孩子，蹲下身子研究它们，叽叽喳喳谈论一番。那时候青砖黛瓦的房檐下，年轻的母亲正坐在一张凳子上择菜，父亲常常会蹲在地上无拘无束地抽一袋旱烟。
这样散漫的时光看上去是那么的清闲、舒适、美好。可是那些青苔像是长有脚和手，不知什么时候爬进母亲的生命中——是从什么时候，她的脚步变得蹒跚起来的，我记不清楚；她的额头什么时候布满了岁月的皱纹，我更是无法知晓；还有母亲鬓间那花白了的头发。那些青苔让父亲的双手布满老茧粗糙不堪，也漂白了他曾经乌黑发亮的须发。时光的颜色就这样无情地在他们身上一层一层褪去，然后又不容商量地一层一层覆上无法剥落的沧桑。当年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如今已经成年，内心也开始长出了青苔——生命的青苔。
我常常在想，人生许多时候就是这样。你毫无防备它就来了。其实它就在那里等你，等了你好久，你却不知。就像你脑子里会突然冒出一个“青苔”的词汇。在你长满野草的生活中，在你布满荆棘的生命里，青苔就这样一片一片、一层一层地长出来，然后不断扩展版图，直至占领你整个人生。
那青苔，是长在人生路途中的青苔，是带着生命感伤的青苔，是有着思想灵魂的青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