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洺山孤道有八千七百阶。
幽幽青苔,森森丛林。
目及千万年以前,所历之景依旧如初。
从第一阶,到第八千七百阶,曾承载着在生死边缘挣扎,最强烈的祈盼,所有的希望寄予这八千七百阶上。
高山寒宫,与天距离似能伸手摘星。
却是遥不可及。
天地五行失衡的那天,握一方妖剑,再度踏上洺山孤道。
正邪交锋。
他眼中的星芒,染了血色。
遍地尸首无数,血汇成河,整座洺山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入了轮回,有人魂飞魄散。
以洺山做墓,划地为界,道石做碑,以千百性命做陪葬。
她说,妖和道,从来是死对头。
我无法与你站到一个高度上,但我心始终是向你的,可有何用呢?你所秉承的弃了你,你却留我一人在红尘。
一脉亲缘终究天地两隔,走过八千七百阶却见人心冷漠。
后来,我选了一条与你完全相反的路。
所有背弃你的,皆作了尘土。
南荒沧海境。
畔月想起曾在妖域的一轮血月下,在狭关古道的断岩,她仿佛,看到了彼时的自己。
穿过重重防卫过来,她见到了一地狼藉,及这片狼藉里凉酒正以手捂面,却掩不住双眼泛着怪异的光,以及脸上在一道一道浮现出来的龙族特有象征的金色纹络。
她慢慢俯下身:“你打碎了刀身遭了刀灵的反噬,即便有龙族古灵力的庇护却仍是痛不欲生吧。不妨,你求我一求,或许我会救你一救,也只有我能救你。”
“......”凉酒抬眼瞪着她,眼神陡然变得狠戾,蓦地挥手一拳打出,只见一道强力劲风扑向眼前人,而眼前这人竟像一团雾气被扑的消散了。
没有打中!
凉酒脸上遍布金色纹络,已然让人辨不清底下这张面貌,其侧首望向一旁,见那团雾气聚在一张椅子上凝成了人形。
正欲抬足,凉酒发觉脚下竟无法挪动,低头一瞧,寸寸寒冰由下至上的蔓延,蔓延速度极其的快。
咬着牙根,怒道一声:“滚出沧海!”
余音戛然而止,被封进了冰层之内。
畔月缓缓起身走来:“我以为这天底下我应当是最懂你的,可你恨我,不过无所谓,你看此间世事,风云变化,哪些又能永久一成不变。一直以来你防着我,不也生了意外。当年你不肯求我,失去了唯一的至亲,今日你宁受刀灵反噬还不肯求我......我倒看看,你能否一直如此固执,还是究竟有什么能折了你这身傲骨。你我,来日方长。”
2.
斜雨茶楼的后院里植种了一株垂丝海棠,正是花期时,花开一树,艳艳的一大片。
垂丝是整株从临风台移种过来的。
移过来的那天,凉酒站在树下,柳逸亦站在一旁,说道,我看这块地方太空旷了。
韩子默不大高兴,当即抱着一陶盆拐过回廊,重新去觅一块阴凉地。
那陶盆里置满了水,养着两尾鱼,一红一金,是凉秋以前养的,就养在垂丝海棠树的脚下,这原本是一洼水池来的,现下竟被一棵外来树给填了。
凉秋走后,凉酒任它们天生地养,到现在居然也还活得活蹦乱跳的。
可端看韩子默的反应,大抵这些时间来是韩子默在养着它们。
韩子默过来时,见凉酒披头散发的站在树下那块昔日站过的地方,有风拂来,花叶飘落,染上发丝,染上衣襟。
茶楼的生意转入了淡季,一天到了头,也不过才见稀稀拉拉几位回头客。
凉酒做为此间茶楼的主人,虽什么忙没正经帮上,但突然间一消失就是大半年没看到人,难免不让人揣测。
就在众人议论着斜雨茶楼何去何从时,酒归来了。
传言不攻而破。
然而随着凉酒的归来,每日的上门客是一少再少,少到了有时候是半天都见不着人的地步。
出了门,大街上亦是冷冷清清一片,鲜少人迹。
伙计们当堂赶着苍蝇打起瞌睡。
琴师寻了空逮着韩子默就问:“韩兄,你就没觉得,时不时的后脊背发凉?”
韩子默:“......我从不做亏心事,没觉得。”
韩子默端着一副堂堂正正,琴师却是神色莫辨的将他打量了又打量。
韩子默:“......”
琴师继续道:“你没有问题,那就是凉酒有问题了。”
韩子默问:“凉酒有什么问题?”
琴师道:“茶楼这般冷清就是最大的问题。你可记得那个算命的,他说茶楼生意兴衰与其主人气运相关,好则涨衰则跌,你看看,这一整天连苍蝇都不光顾,你再出门去看看,半天没人走过,从凉酒回来后就一直这样,你还觉得没问题吗?”
韩子默无话可说。但这些异样不应当和凉酒有关系,凉酒整天待在后院里,说是身体不适,很少出来过。
不过确实应该找凉酒好好谈谈,凉酒就是再怎么不管事,也不能荒唐到任由茶楼关门。
“凉酒。”韩子默唤了一声。
那树下的人回了神,侧首顾盼间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来,韩子默疑惑了下,正要说话间才听到凉酒一手拎起一个瓷白酒壶,微哑着声问:“子默,你要来喝一杯吗?”
空气中,酒的香,花的香,融到一处。
韩子默:“......你怎么又贪杯上了。”
凉酒轻笑着:“酒是个好东西,喝多了会醉,会越醉越清醒,清醒的见到想见的,每一次相见都会是刻骨铭心。”
凉酒的唇边勾出一丝深度。韩子默道:“说的是什么胡话呢,茶楼你到底还管不管?”
“管?......自然是要管的。”
“镇上近来不太平,有说是妖魔出没,青天白日的几乎所有人都闭门不出,但我并没看出有何妖魔作祟,不若你去看看。”
凉酒朝他走来,“你怎么确定作祟的一定是妖魔,而非是其他呢。”
“你到底......”韩子默的眼神微深,凉酒却不待他将话说出,一个酒壶便塞了过去,道:
“我这就去看看。”
说完便走了。
韩子默的眉间纹皱的更深了。
琴师不知何时出现的,凑过来说道:“我就说他有问题吧!你看他什么时候做事有那么积极过?”
3.
山间小雨飘飘洒洒,刚沾湿了土地便停住了。
滴——
竹叶尾尖落下的水砸在伞面,啪的四散开来。
刚停在竹林一所竹屋门前,身后跟随而来的小童一惊一乍的喊道:
“公子啊,你看那方向,是不是咱茶楼的地方?”
素面伞稍一转动,伞尖雨滴落地时,见素色衣袖微动,底下人露出了半边苍白的侧颜,抿着薄削的唇,长睫微微扇动,抬眼望向小童所指方向,那天际上笼罩着一片诡异的雾团。
正此时,传来“嘎吱”一声响,竹屋的外围门开了,一个身着浅紫苗疆服饰的女子站在里边。
蓝笑道:“凉秋,你来了。”
“嗯,来了。”
凉秋应了声,便径自上前走进门内。小童跟上道:“公子,公子那茶楼那,君上不是在那儿,怎么还有那么浓重的妖雾......”
蓝笑问:“难道才刚来,就要走了?”
凉秋:“不,只要阿澜在,那便无须担忧。”
他说的难免太过于自信。蓝笑颇有点看不下去:“真的是......若是她在这,你少不了得挨一顿揍。”
“这不是正没在嘛,笑笑,你应当不会去揭我短吧。”
他言谈间语气一派温温和和,蓝笑轻哼了声:“那便看你的配合了。”
随后踏踏踏的上了阶,忽又回过头道:“对了,西北荒频频闹出些荒唐事,重醉意外丧命年宴上,凶手尚没查到是哪一方神圣,没多久重家那小纨绔携了个道士去破妖域的结界入口,闹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最后还是重苑走了趟妖域将他绑回西北荒的。人是平安回去了,苏青桑却顺不下这口气,这两方恐怕随时都得打了起来。”
她略一停顿,目光远望天边:“那边妖气冲天的,怕是小纨绔那会儿放出来的妖物在兴风作浪吧。”
小童听得呆了呆,“那不是很危险......”
凉秋微微点头,表示很赞同,“确实如此,闹不好,八荒都不得平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言罢,他把伞一收,随手搁到了小童手里。
蓝笑进到屋里去了,凉秋也随其后走上了阶台。
小童凑上前,隔着阶栏问:“公子,茶楼那儿真的会没事吗?你也会没事的吧......”
“兴许。”
凉秋进入屋门前,轻轻的回了一句,似是无关紧要般,小童却忍耐不住的,眼眶瞬间红了一圈。
正此时,沧海,遍布冰层的被冻结的海渊,突然某一处咔的裂开一道缝,随着这一道缝起了开端,厚冰层竟咔咔咔的频繁开裂。
厚冰层之下,有一双眼蓦地睁开,望向顶端无尽黑暗,手中仍然握劲运力来挣脱冰层禁锢。
突然,黑暗里有一簇红色火焰光由远及近,深邃的静谧里,有人徒步在厚冰层上。
是谁?!
她眼中望见那团光芒放大,瞬间照亮了一片黑暗。
在九重业火冲破沧海时,她见到火光中白衣红氅,那人额心赫然一抹莲火纹。
4.
刹那间天地变色,山崩地裂,日月无光,岩浆翻腾中照亮天地间。
有无数铁链从地狱深渊中伸出,穿透肩骨,穿透魂魄,将她拖入地狱,镇于深渊下,徒有哀嚎惊彻天地。
仿佛置身人间炼狱的情景,只有那一道孤傲的身影立在虚空,形影单只,如寒鹤般俯视着脚下的地狱,手中握的折扇泛着古朴流光,火色玉坠轻垂。
“奉灼!你困不住我的!洺山的所有人都死了,全都死了!你要的东西我是断不会给你的,终有一天,我要你也陪葬,五行六界全得陪葬!”
她撕心裂肺的怒嚎回荡在地狱。沉重的铁链无情的从她手腕、脚腕贯透而过,每一道贯透只会徒增她的怨恨,到最后,地狱之中不断回荡着阵阵放肆的笑声。
那立在虚空中的奉灼,扬起手上的折扇,朝下一挥动,地底岩浆便倒腾得更厉害,只见从中窜出来一条通红的铁链,直奔那被无数铁链纠缠的身影而去,对准着她心口的地方。
凉酒蓦地睁开眼,随之抬手探向心口处。
什么都没有,没有岩浆,也没有通红的铁链贯过心口,这里更不是无底的地狱深渊。
凉酒正躺在床上,只觉脑海里很是混乱,努力回想了一下,才依稀记起之前应了韩子默去查看镇上的异常,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来着?
想了一会却只记起些零星碎片,拼拼凑凑也没能想起来完整的记忆。
凉酒作罢往床外侧首,这一望过去,见韩子默坐在床旁的椅上,正靠着床沉沉睡着。
凉酒脑中灵光一闪,彻底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韩子默说镇上有妖魔作祟,凉酒出了茶楼后确实在巷道里遇着了不少妖魔。
一场打斗过后,这群妖魔死的死,逃的逃,凉酒酒后劲发作,也没去追那些逃了的,就地就睡了下去。
凉酒记得,自己在昏睡过去前似乎是见到了韩子默的身影。
看模样,也确实是韩子默将自己带回了茶楼。
凉酒不动声响的起身坐着,默然的看着韩子默的脸,仿佛再度见到那双荣辱不惊的眼眸,即便目中盛满遍地血泊与尸体。
脑子里忽然响起这双眼眸主人的声音,跨越了时空,从遥远的过去传来:
“人往高处走,成神,往低处走,成魔。”
“我,唯有成魔这条道。姐姐至死仍坚守那所谓的正道,或许她能成神,可是她的魂散了,你告诉我她的魂散了......是你们见死不救!八千七百阶,我是怎么求你的?最终呢......我的姐姐死了,她死了,为何,为何你们却还能活着!”
目光从韩子默的脸上挪到了他的脖子上,生死在咫尺之间。凉酒将手伸了过去,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嘶喊:
那一世你死尚能飞升成神,可为何姐姐只能落得魂飞魄散!司水,我说过要你死,千次万次,我不会让你过得如此安生,我要你,入万劫不复之地。
就像当初,奉灼对我所做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