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一大早去濮县姐姐家串亲戚的武二牛天擦黑的时候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他娘让他给姐姐如兰带的那只鸡在半道儿跑飞了，一篮子鸡蛋一路上磕磕碰碰没留下一个囫囵的。
武二牛跌跌撞撞地跑进村子，看到自家院门儿，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差点栽倒，一个生得高大魁梧胳膊腿儿又粗又壮的小伙子好像突然得了大病，浑身一个劲儿地打摆子。
“娘、娘呀，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杀人了……”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喊着，摇摇晃晃吃力地把破旧的木门推开一条缝，那样子就像是在推一块沉重的石头。
武二牛费劲地从门缝中挤进了身子，踉踉跄跄走过不大的院子奔向堂屋门口，手臂上挎着的篮子滑落在院子里，早已空了的鸡蛋壳撒了一地。
“二牛，你这是咋了，不是说好了明天才回来的吗，咋这么快就跑回来啦？”二牛娘看到儿子的狼狈相从屋里走了出来，迎上去关切地问道。
武二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脸惊慌双眼呆滞地瞅着娘，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孩儿啊，你这到底是咋着啦，清早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儿，回来咋就发癔症咧？”
二牛娘看出儿子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她边问边拉着二牛进了屋，让儿子坐下慢慢说。
武二牛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接连喘了几口粗气，惊魂未定地说：“娘，出天大的事儿了，我在濮县县城碰到日本鬼子了，亲眼看到他们像宰牲口一样杀人，那帮狗娘养的见人就杀，祸害了很多很多人啊！”
听儿子这么说，二牛娘惊得瞪大了眼睛。村子里的人几个月前就风传日本鬼子要打过来了，人们天天讲天天怕，个个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一直也没见到个鬼子的影儿，眼下，这句话从自己的儿子嘴里说出来，肯定假不了。
二牛娘怔怔地嘴里念叨着：“怪不得白日里听到西南那块儿一连串儿地放炮响，大家伙儿在街里猜啥的都有，却原来是挨千刀的鬼子打濮县啊！”
愣了片刻，她伸手抓住二牛的衣领，急急地问：“孩儿啊，你见到你姐了吗，如兰刚生了孩子，日本鬼子就进城杀人了，你自个儿跑回来了，她和你那个刚出满月的外甥可咋办呐？”
二牛娘这么一问不要紧，坐在凳子上的武二牛终于忍不住，双手抱头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哭，憋在胸口的那口气才撒了出来。
嚎了一通，武二牛慢慢从极度的惊惧和悲伤中平静下来，二牛娘清楚，二牛小的时候喜欢哭鼻子，可打懂事起就再没有掉过泪，这么大个人突然成了这样，肯定是心里憋了天大的委屈。
她也已经从儿子悲痛欲绝的哭声中有了不祥的预兆，这位久经风霜的母亲没有再追问自己的儿子，她用一双枯瘦如柴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武二牛狼嚎般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二牛娘缓缓转过身子走到正对屋门放着的桌子前，抬眼默默地凝视着桌子正上方后墙上挂着的丈夫的遗像，之后端坐在桌子右边的木椅上，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儿子，她在等，等着儿子亲口说出她已经预知到的噩耗。
母亲出奇的镇定让武二牛停止了抽泣，他抬起胳膊用棉袄袖子擦去满脸的泪水，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母亲低声道：“娘，我姐她、他们一家都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死了！”
二牛娘没有流泪，她的泪水早就在十年前丈夫武忠义被国民党残忍杀害的时候流干了。她扭头看了一眼桌子左边空着的椅子，提高了嗓门儿说：“孩儿啊，你大声说，你爹的灵魂就在那里坐着，他也在听着呐。娘清楚啊，你爹他耳朵背，声音小了听不见，你就大声告诉他今儿个发生了什么，你在濮县都看到了什么，他才能给咱这个家做主哇！”
武二牛眼圈发红，“噗通”一声跪在父亲的遗像前，泪流满面地说：“爹呀，我大姐上个月给您生了个外孙，娘攒了一个月的鸡蛋，还专门儿捉了只母鸡让我给大姐送去补身子，今儿个儿子起五更赶路，跑了一个多时辰才到濮县，刚进城就赶上日本鬼子用炮弹轰城，炸得城内房倒屋塌，大街上尸体横飞。我跑到姐姐家的时候，看到整个院子炸成了大坑，连个尸首都找不到哇。
日本人很快就进城了，他们见东西就抢见人就杀，我就跟着城里的老百姓拼了命地往外跑，落得个鸡飞蛋打总算捡了条命回来。
爹啊，狗日的小日本儿炸死了姐姐一家，杀了濮县百姓成百上千条人命，那帮畜生猪狗不如，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糟蹋妇女，连老人和孩子都不放过啊……”武二牛说不下去了，握紧拳头狠很地砸在地上，布满血丝的双眼似要冒出火来。
突然，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惊慌失措地抓住娘的手说：“娘，我在逃命回来的路上听人说，日本人占了濮县很快就来打范县城了。”
娘依然不动声色地问道：“孩儿啊，鬼子就要来杀人放火了，你跟你爹说说，我们该咋办？”
武二牛忽地站了起来，大声回答：“爹，儿子这就把俺娘送到山西舅舅家躲上一阵子，然后回来杀了那帮狗娘养的小日本儿，给死去的姐姐一家报仇！”说完，他转身就要给娘收拾衣物。
“娘哪儿也不去，你爹交待过娘，一定要守住这个家，把你们姐弟仨抚养成人，如今你们都长大了，如兰也嫁人了，大牛去办你爹当年没办成的大事儿了，现在俺的二牛也知道替你爹给家里拿主意了，娘打心眼儿里高兴，你爹肯定也会很高兴的。孩儿啊，你爹的根儿和魂儿就在这里，娘要在这里陪着他！”
武二牛听懂了娘的话，鬼子就要来祸害人了，虽然他心里还是担心娘，可他知道娘是不会离开这个家的，再说了，现在躲到哪里都有鬼子，躲不是办法，也就没有再劝娘走。
“娘，您在家呆着哪儿也别去，俺现在去趟樱桃园，找俺大牛哥说点儿事。”
“孩儿啊，你去吧，大牛过了年一走都没回家了，见到你哥哥跟他说一声，要是能抽个空儿就回来一趟，娘这些日子有些想他了。”
武二牛点头答应，顾不上一天跑路饥肠辘辘，用力紧了紧系裤腰的布条子迈步出了屋，走出院子回身关院门儿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地听见，从漆黑的堂屋中传出娘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