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夜色中长街寂寂,偶尔有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连打更的人也遇不到,京衣一路紧紧走着,月白束衣在皎皎月光下像一块儿薄云飘来摆去。
筚篥声声,从扶桑巷尾呜呜咽咽地传来让人没法不注意到。京衣停下脚步,筚篥声缓缓靠近。随之而来的脚步声,虽轻却稳,坚定地表明了来意。
一个黑乌乌的身影足有八尺,软衣散发,在月光下显出颀长轮廓,京衣警惕而冷静地注视着来者,“白公子可是在跟踪我?”
白檀将筚篥攥在手中,放下,有些意外,“你如何认得我?”
京衣漠然,“筚篥非常见乐器,你故意吹着与刚才王府里相同的曲子,且不是广为人知的名家之作,不就是要告诉我乃同一个人吗?”
白檀眼神一亮显出惊艳和赞许,“如此聪慧敏锐,当称奇女子!”
京衣似笑非笑,“担不起白公子谬赞,除非智力有损,否则自然都能辨知。”
居然连女子惯用的装傻都懒得装,京衣果然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纵然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白檀,多少也有些尴尬,只好讪笑道:“是白某唐突了,姑娘见谅。”
“姑娘?”京衣对他这个称呼有些惊讶,不过仍保持淡漠,“白公子与良欤果然是挚友,看来他任何事都不瞒着你。”
白檀显得很自信,“那是自然,即便他不说,在下别的本事没有,这点眼力见还是不俗的。”
京衣已经不想再与他言语纠缠,再次直接问道:“白公子还未告知为何跟着我?”
白檀轻松一笑“如此厚夜,白某若是跟踪一个女子,当街吹奏,还这么大声,岂不是蠢货。”
京衣眼神中仍有敌意,看着白檀浅笑的眼窝,淡淡道:“既然这样,不知白公子有何指教?”
白檀将左手托右肘,右手托腮,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京衣,“未来的王妃,夙夜出逃,意欲何为?”
京衣有些厌恶地挑了他一眼,“与白公子无关。”
白檀装作认真思索片刻,答道:“姑娘说的没错,与在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京衣深提一口气,微微颔首,“既如此,白公子请自便。”
说罢京衣正身继续向前行走,白檀不慌不忙地跟在她旁一尺远的地方,“姑娘要去哪里呢?”
京衣不答,白檀继续问道:“这条路尽头可转向琉翡街,姑娘可是要去那里?”
京衣不理睬,白檀也不恼,自顾自地说道:“左右我也睡不着,正好我陪姑娘走一程吧,姑娘虽不畏夜路,但好歹路上寂寞无聊,有我在说说话也是好打发的。”
白檀将手中筚篥在京衣眼前晃了一下,问道:“姑娘可喜欢我吹的筚篥?昔日云游时机缘结识的一位师傅教我的,我本是不喜文弄墨之人,却觉得这筚篥声醇润敦沉入耳不厌,竟喜欢上了,刚才那支曲子,是我新作的,还未取名字。”
“想不到白公子还会作曲。”京衣突然说话,显然这反应让白檀很高兴。
“白某不才,想到什么便作成什么了,姑娘感兴趣的话,可否请姑娘赐名?也算不枉今夜相伴。”
京衣抿嘴想了想,说道:“泣夜。”
“泣夜?泣夜。”白檀反复念了两遍,“无聊夜里如泣如诉,好名字!正合适呀!姑娘好才品!”
京衣停在栖芳路尽头,对白檀微微颔首算是行礼,“我要转弯了,白公子莫再跟了。”
白檀知趣地停下,也很有礼貌地回礼,“自然,姑娘慢走。”
京衣转身,衣裳扫过白檀手中的筚篥,径直向京魂裳走去。
白檀默默看着京衣的背影,苦笑摇头,“良欤这小子当真可怜。”
琉翡街的店铺一应紧闭着门,京衣绕到京魂裳的后面,在两块普通木栅前停了下来,伸出左脚向左扫了一步。路面土层下露出一块瓦片,她从瓦片下取出一把钥匙。此刻月亮隐在云里,京衣弯着腰,摸黑熟稔地掀开下面一小块木板,露出一把黑色的小锁。她用钥匙打开锁,稍微用力一推,木栅中间出现一个一人宽的双开窄木门。京衣从容进入,从里面合上木门又盖好底下的木板重新锁上,径直走进纤织阁。院子里花草正盛,这木栅底下的锁完全不会让人注意到。京绣的房间在远离纤织阁的后院,茜素和棠秋画也已经在各自的房间睡下,烟罗一睡着便雷打不动,更不可能听见院中这轻微动静。
夜已过半,白檀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良王府,没有一个人发现。
翌日,女婢洒扫时发现睡在窗下的良欤,小声惊呼,良欤被吵醒。
“二公子。”婢女见吵醒了良欤有些害怕。
“哦,少夫人起来了吗?”良欤的肩膀酸疼,脖子也难受的紧。
“还没。”
良欤看了看窗内,觉得可能是昨晚她睡得晚,多睡会儿也不打紧,便向书房走去,“你去别处打扫吧,别吵着少夫人。”
“是。”洒扫的婢女刚走。屋内就传出女子的尖叫声。良欤什么都没想就冲进房间。
“发生何事?”良欤站在屋内看着心缘满脸睡容妆发不整。
心缘一看冲进来的良欤,立即扑通跪在地上,垂着头道:“二公子!”
良欤环视了一下屋内,确定只有心缘一人,很是不解,“少夫人呢?”
“少夫人……”心缘身体发颤,不知作何解释,小声答道:“奴婢不知。”
良欤眼神骤变,盯住心缘逼问:“不知?你是贴身伺候的丫头,怎么会不知主子去向?”
心缘怕得全身缩起来伏在地上,“奴婢真的不知,昨夜少夫人让奴婢在此作画,然后,然后就出去了,奴婢没再见过。”心缘的声音越来越小。
良欤走过去抓起桌上的画,笔法拙稚,不可称之为画作,上面还有一坨貌似口水的痕迹,良欤嫌弃地皱着眉头把画丢到桌上,问道:“昨晚一直是你在这里?”
“是奴婢。”
良欤心里一沉,顷刻涌上来一股被欺骗的情绪,任是平时再温和,也忍不住攥紧了拳砸了下去。
“出去!”
心缘不敢抬头起身逃命似的跑出房间。
良欤坐在床边,咬紧牙关,下颌骨的棱角清晰勒起,他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昨晚与他分别后,她又去了哪里呢?不辞而别?良欤突然起身,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梦晴在外面的院子喊道:“二公子,夫人请您和少夫人过去。”
良欤走出房间,看着梦晴说:“夫人有什么事吗?”
梦晴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常,“夫人只说请您和少夫人去一趟白苑,其他的并未交待。”
“知道了。”良欤知道在梦晴嘴里一向问不出什么来,她向来只听母亲的吩咐办事。
梦晴退下后,良欤回去换了身衣服,又洗了脸才去白苑。
镜词夫人一夜惊梦又被京衣那样一闹,心绪烦闷面容十分憔悴,莲青站厅下说着些要回兖州老家看望父母之类的话,她并没有听得仔细。良欤进来的时候,镜词夫人才松了一口气。
“母亲。”良欤先请安行李。
镜词夫人慈爱一笑,“起来吧,坐,莲儿也坐。”
莲青一反常态坐在距离良欤较远的位子。镜词夫人并没注意到这个变化,只问良欤:“怎么你自己,画儿呢?”
良欤微微欠身,尽量保持平静道:“她早起有些头晕,我让她不必急着赶来,若母亲有要事,再唤她来听母亲教诲。”
“哦,不舒服啊?”镜词夫人关切,“可需请个大夫来?我这里没什么要紧的事,让她不必过来了身体要紧。”
“谢母亲,儿子自会关照,还请母亲宽心。”良欤心中思虑万千,现在还不想把她不见了的事情告诉镜词夫人。
镜词夫人看向莲青,温和地说:“莲儿一早来,跟我请辞,说要回兖州去了。”
良欤有些吃惊她竟这么急着要走,但更多的是用吃惊掩饰他的心虚,着意笑道:“邱表姐也离家有些时日了,想必表姑表姑父定想念的紧。”他看了看镜词夫人,她并没有发觉什么,继续说道,“只是此去路途遥遥,邱表姐要辛苦了。到了兖州,一定请带为向表姑表姑父请安。”
莲青早就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也十分礼貌地回应,“定会。我已在府上叨扰多日,想来也该回去了,这段时间有劳舅母照顾。”
莲青起身,向镜词夫人行正式礼后告退,良欤也同她一起告退。直到走出白苑,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经过良欤书房的时候,莲青停了下来,她看着良欤,苦涩地笑笑,“我虽不知何时还能再回来,不过你只管放心,我不会怨你。你跟你的夫人,希望你们能百年好合。”
良欤突然觉得莲青的走好像跟京衣的消失有什么联系,但他说不上来,也没什么凭证。
“总是我对不住你,以后若有什么可以相助的,尽管通知我,你也要一切安好。”良欤说的都是他的真心话。
莲青显出一副无所谓的笑,没有再多说一句便离开了。
良欤心里想着京衣的事,不得安宁,不知道该怎么去寻她,期盼着她还能再回来。如果至傍晚仍未归,他便要去梁府问问了。
“欤哥!”良欤还在想着京衣的事,未曾注意到已经站在他面前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