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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水:无处躲藏(2)

7

十数张内容相同的告示贴在张镇主要路段,告示在万物吐绿百花盛开季节显得那么的扎眼。村里有人撕掉了镇上的一张告示,贴到村头的古樟树上。

快来看啦,纵火犯就要坐牢了!

有人在村头大喊。听到喊声,许多的人来到村头。他们看后作出不同的评论。更多的人是相互打听和谈论去年的那场森林大火。

水楼云也看过告示了,回到家他说给水皮听。水楼云说,你不想去看看告示吗?村里人一边看告示一边称赞你呢。那人是雄村人,叫龙志明,才12岁。那天他在山上放牛,烤红薯的时候,把山林烧起来了。

林子烧光了吗?水皮说。

没有。烧光了,他还能活下去吗?

那为什么火就没烧下去了呢?水皮说。

起火后,龙志明急得大喊,有人听到了。那人再大喊。声音传得越来越远,救火的人越来越多。想详细了解,你出去向人打听呀。自从你成了救火英雄后,越来越不合群了。水楼云说。你还不爱说话,成天像个发瘟的公鸡。

审判大会两天后在张镇中学操场进行。那天,张镇下着小雨,人们都不怕,他们分别打着好的坏的雨伞,顶着好的破的塑料布,来到审判现场。水皮,看审判去了!村里年轻人在水皮家门外叫他。

水皮,走呀!

水皮听到了他们的邀请,但他没有回答。他缩在自己的房间里,脚下是一小盆炭火。龙志明。这几天水皮嘴里反复念叨这个名字。水皮认识雄村不少人,就是不认识龙志明。龙志明太小,不认识也在情理之中。龙志明是谁家孩子?村里人早就知道了,水皮没向别人打听,他不知道。村里的巴桑参加了那次山林救火,他知道山林灭火过程和之后的故事。

水楼云和老婆也去看审判去了,出门前,他们对水皮说,村里人都去了,你不去吗?!

随后,水皮感觉到整个村子都空了,留下来的几只黄狗,也躺在屋檐下睡觉。水皮走出屋子,看着不远处悠悠的古柳河发呆。

审判大会就要开始了,快走啊!袁所长出现在面前。他是特意来请水皮的。在他的强行拉动之下,水皮也来到了审判现场。

人山人海,水皮站在最前面。被宣判的除了龙志明,还有另外两个强奸犯。法官把宣判两个强奸犯放在前面。三个犯人都低着头,纷飞的春雨把他们全身都打湿了。人们情绪高涨,对强奸犯的强奸过程充满了好奇。但是过程法官说得很简要,更没有说细节。台下许多男群众便相互打听。想象力好的便借助自己的想象还原强奸的场景和故事。两个强奸犯是两宗案子,这样人们就有了两个想象故事。

轮到宣判龙志明,人们心里的落差就大了。他们只是叹着气,说着马后炮的话。他们说,那么干燥的天气怎么能烤红薯呢?烤红薯怎么能在离林子那么近的地方呢?幸好抢救及时,不然,整座山林就毁了。

强奸犯是主观行为,山林纵火只是过失行为,而且龙志明只有12岁。法官判龙志明劳动教养三年。龙志明一个劲地哭,人们十分同情。后来他的哭声压过了法官的宣判声。袁所长冲到台上,给了龙志明两个耳光。这一切所有在场群众都看到了。

啊啊——

发出声音的是水皮。袁所长同样看到了台下水皮那张张着的大嘴。袁所长笑了,他大声说,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吗?那是我们的救火英雄的!他的啊啊声证明了我的正确!

龙志明停止了哭声。

哭呀,怎么不哭了?袁所长的巴掌在龙志明面前晃动。

水皮挤出了会场,他跑得远远的。这里有一座小山坡,站在山上仍然能看到审判现场。

法警把三个犯人押走后,群众久久不愿离去。他们大都回到强奸犯的话题上来。现场乱糟糟,袁所长的身影一下子就从水皮眼中跑走了。

袁所长!

水皮一路叫喊。人们都停下脚步,笑着。他们很想告诉水皮袁所长的去向,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们为水皮分析着袁所长的去向。水皮跑了两三百米,终于有人告诉了水皮最准确的去向。此人是龙志明的父亲龙始发。押着龙志明离开的人中有袁所长。

你抬起头吧。水皮说。

我抬不起头,在英雄面前就更不能抬头了。同样是火,可是一个成了英雄一个却成了坏蛋。龙始发号啕大哭。

水皮不想劝龙始发什么,只是迫切地想知道袁所长的去向。龙始发指了一个方向。

袁所长他们把犯人押回到看守所。明天准备分别押到劳改农场或少管所。袁所长在抽一种张镇干部们喜欢抽的香烟,那种香烟没有过滤嘴。他脸上浅浅地笑着。

你来得正好。袁所长说。你看到了,去年冬天,我抓的三个人,现在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在送走他们之前,我允许你对他们进行一次最深刻的思想教育。

袁所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法官,法官点了点头。四个法警把三个犯人押到一间屋子里。屋子不大,几个人挤得满满的。龙志明眼角还留着泪水。

你为什么还在哭?水皮说。

我没放火。看到大火后,我过去救火。救完火我就成了纵火犯。龙志明说。

他没放火。水皮对袁所长说。

都判了刑了,还没放火?袁所长说。那放火的人是谁?

不知道。龙志明说。

欠揍!袁所长脚提起来。他穿着大头皮鞋。你还想抵赖吗?

龙志明不说了。他的身子抖个不停。

他的确不是纵火犯。水皮说。他说了。

他就是纵火犯,袁所长说,我和法官们都说了!闲话少说,开始对他们进行教育吧。袁所长提高声音,说,都给我听好了,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人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大大的救火英雄!你们算什么,强奸的强奸,放火的放火!

我不是救火英雄。水皮说。

你还是那么谦虚。袁所长说。听到了吗?什么是英雄,所谓英雄就是成了英雄还说自己不是英雄的人!现场教育到此为止,把强奸犯、纵火犯押回去!

水皮扯着袁所长的衣角说,龙志明真不是纵火犯,你放了他吧。

袁所长说,你开玩笑也要挑场合。我亲自抓的,还有错吗?我有至少三个证人。回去吧,你的头发都湿了,英雄生病了,我可不好向上级领导交差。袁所长走进了一间房,并把门拉上了。

袁所长,龙志明不是纵火犯,你放了他吧。水皮拍着大门。

他们说你的脑子被烧坏了,我看一点不错。龙志明是不是纵火犯,由不得你下结论。

告诉你吧,我就是纵火犯。水皮说。

哈哈哈!袁所长打开了门,随他出来的还有几个人。他们在袁所长的大笑之下,也大笑不已。

水皮认识龙始发。方圆五里的人,水皮大都认识。只是他开始不知道龙志明就是龙始发的儿子。第二天上午,他去到雄村。龙始发家的大门关着,推开一看,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叫了几声,也没人回应。雄村人说,自从龙志明被抓,龙家就很少开门。今天不知道他们家人又到哪里去了。

仍旧是雨天,乡村小道上有为数不多的行人艰难地行走着。不多久就到了水皮纵火的现场。那里有一个人,水皮猜想那人可能是龙始发。为什么猜龙始发,他说不出理由。上了坡,水皮离龙始发更近了。龙始发正向什么东西磕头。

龙始发!水皮叫道。

龙始发应了一声拔腿就跑。水皮一边追赶,一边说,你为什么跑?我不向你借钱,你为什么跑?我没带刀,你为什么跑?水皮比龙始发年轻,跑不出多远,水皮就拦在了龙始发的前面。

你为什么跑?水皮说。

你是救火英雄,而我是纵火犯的父亲。你的思想境界在天上,我的在地下。我没脸面见你。龙始发说。

龙志明是真的纵火犯吗?

当然是,如果不是,袁所长抓他干什么?到了派出所还不承认,吃了多少苦啊。他才12岁,身子哪里受得了袁所长的大头皮鞋和拳头!龙始发低下头,轻声哭泣。活该,谁让他纵火,打死都活该!

水皮从怀里掏出香烟。抽吧,他说,这是北京产的香烟。

龙始发用手推辞,说,是北京人送的吧,水家就是出英雄,我们龙家,唉!

救火的时候你来了吗?水皮说。

没有。

你怎么能肯定龙志明就是纵火犯?

他那天就在这里放牛,除了他还有谁?

那你今天到这里来干什么?是想寻找证明纵火犯的证据?

龙始发摇头,说,我心里难受。如果龙志明在这里,我一定要把他揍扁。可惜,发生火灾后我再没有机会揍他。那火最后还是没烧得太远,我要感谢这块土地呢。每到初一十五我就来给它磕头。

你抽吧,这烟是好烟。水皮再次把香烟送到龙始发手中。龙始发犹豫一下,接了。抽了一口,龙始发说,真是好烟呢。

龙志明不是纵火犯,纵火的人是我!水皮说。那天我纵火后,逃跑了。

龙始发呛得大咳。咳完,他说,你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大英雄。可是谁信呢!

我真是纵火犯,不是救火英雄!

龙始发说,别再说了,我们家已经出了一个纵火犯,你不能再让我成为教唆犯。不知情的人会认为是我强迫你承认纵火。我的肩膀承担纵火犯父亲已经垮掉了,哪里还能承担得了教唆犯!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是好心。你是英雄,如果把罪抵过去,派出所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不过,那样虽然你救了龙志明,可是你也害了龙志明。他是纵火犯,就应该受到审判,决不能逃脱法律的制裁。我龙始发是守纪守法的人。一个人犯了法而不受惩罚,下次就可能会杀人,还可能像“四人帮”一样篡党夺权。

龙始发完成他感谢土地的仪式后,歪歪扭扭地离开。被火烧过的痕迹依然很明显,想要不留痕迹,至少要到下两个春季。水皮找到了烧红薯的窖边,这只是一个非常小的土窖,放牛娃建造并用来烧烤食物。但它已经被谁毁掉了。那人一定使的是锄头,破坏者可能是救火的人,也可能是龙始发。不管是谁,都对纵火行为表示出极大的愤慨。那天大火烧毁了比水皮离开时大几倍的山林,还好,这片被烧掉的山林只有稀拉拉的树木,要是再往里烧,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一些小鸟飞过,它们以自己的方式叫着。站在废墟,你能嗅到嫩芽的清香。

龙始发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春天的细雨里,水皮认为再待下去已没有意义。他从坡上溜下来,那天他逃走时也是这样溜下的。前面有几条小路,一条通往唐镇,一条通往雄村火车站,还有一些通往各乡村。他选择去火车站的路。与这条小道交叉的是公路,那上面时常有卡车和吉普车通过。公路上谁丢弃了一个硬纸盒,还有一桶石灰水。“深挖洞,广积粮”,“农业学大寨”,斜坡上几年前的标语已不是那么显眼。水皮从中得到了些启示。

水皮提着破硬纸盒和石灰水桶去到田垌。承载标语的土墙还是那么光滑,水皮将硬纸盒撕开做成排笔,把沉淀的石灰搅浑,在土墙上写道:

水皮是真正的纵火犯,龙志明不是!

8

水皮的字写得不好,不像那些标语那么像印刷体。但是一字一画,清清楚楚。最先看到的是刘国兵。他看到后大吃了一惊。他正好要去雄村,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龙始发。龙始发和刘国兵是表亲关系。龙始发不信,亲自跑到田垌来看。

“水皮是真正的纵火犯,龙志明不是!”

消息在雄村传播,他们结伴来到了田垌。他们看过标语后,对龙始发说,你的字写得还可以。龙始发说,标语不是我写的,有人别有用心。龙始发丢开人群跑到张镇派出所报案。袁所长接待了他。袁所长开着破吉普车火速赶到现场,他说,这人活腻了。袁所长调查了几个人,他们都说不知道。最后袁所长对龙始发和刘国兵说,你们要翻案?告诉你们,案永远也翻不过来了,因为证据确凿,事实清楚!

龙始发说,标语不是我写的。龙志明就是纵火犯。

你们是贼喊捉贼!跟我斗?那就试试看!

袁所长和两个警察把龙始发刘国兵带到了派出所。警察分别审问龙始发和刘国兵。

到了派出所嘴还像古柳河的石头一样硬?!袁所长亲自审问龙始发。我没写标语。我敢向毛主席保证。

有其父必有其子。刚开始的时候龙志明也发誓不承认。龙志明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发誓和抵赖,你这个父亲教得很不错嘛!袁所长的拳头把桌子砸得咚咚响。你不承认,是吧?我会有办法让你承认的。

袁所长踢了龙始发一脚,说,坦不坦白?

我没写标语。龙始发摸着被踢中的地方发出痛苦的叫声。

那就是你指使刘国兵写的了?你敢无理翻案,犯的就是反革命罪!

另一个屋子的警察也没从刘国兵嘴里问出什么来。警察把袁所长叫到户外,商量对策。袁所长很烦,说,给我灌辣椒水!袁所长说是说,并没有叫手下人真干。他已经接到高升的调令了,几天后他就将去县公安局报到,任副局长。他不想在这个高兴的日子里,再过度打人。

标语事件和龙始发被抓的事,传到了水皮他们村。村里人很激动,说谁要诬陷水皮,谁就是全村人的公敌。他们摩拳擦掌,对着想象的公敌擂来劈去。声音传到了水皮的耳朵里,水皮来到他们中间。

标语是我写的。我说的是实话。龙志明是被冤枉的。水皮说。

你是英雄,你的脑子真被大火烧坏了。我们应该送你去地区医院继续医治。他们说。

水皮来到派出所。警察训人的声音把刚落下去的鸟又吓跑了。

放了他们,标语是我写的。水皮说。

袁所长走上来,手背按住水皮的前额,说,你脑子烧得很坏。回去吧,我的英雄,别在这里影响我们审案。

真是我干的。见到龙始发后,我就写标语了。我手上还留有石灰水的味道呢。你闻。水皮的手伸到袁所长鼻子底下。

走开,别给我编故事!袁所长把水皮推出派出所。

水皮说标语是他写的,你相信吗?袁所长问龙始发。

他是救火英雄。标语可能是他写的。龙始发说。

袁所长的巴掌打在龙始发的脸上,说,既然承认他是救火英雄,怎么又猜标语是他写的?你,什么逻辑?

他上午去了火灾现场,我们碰上了,他说他就是纵火犯,我没相信。他是英雄,所以想救龙志明。英雄什么好事都干得出来。其实他在害龙志明。犯了罪就应该受到惩罚,得到改造。龙始发说。

三天很快过去。三天来,袁所长及手下人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明龙、刘写标语的有力证据。而袁所长上升的时间也到了。袁所长要求全体干警不要怕苦,一定要把证据搞出来。

袁所长准备到县里报到的当天,张镇初中来请水皮去做英雄事迹报告。袁所长就把报到的时候往后推迟了一天。到现在为止,谁也没有听过水皮救火救人的动人报告。大家都非常感兴趣。地区团委正在准备组织人采访水皮,准备大力宣传。

我不是英雄,我不去做报告。水皮说。

水皮毕业于张镇初中,他对学校和老师的印象一点不好。关于水皮对学校和教师的印象,校长有所耳闻。但校长没预料到成了英雄的水皮会拒绝回母校做报告。校长派出的人请不动水皮,便亲自来请。

我不是英雄,我不去帮报告。水皮说。

校长向水皮鞠了躬,并让所有在场的学生老师向水皮鞠躬致敬。接着,校长代表全校教师向水皮道歉,做了深刻的自我批评。

水皮架不过年轻力壮的几个教师,被架到了母校的会议室。早已等待的师生们,站起来对水皮热烈鼓掌。水皮反抗,年轻教师就用力推。水皮抗不过,最后到了台上。

我不是英雄,我是纵火犯。水皮说。

学生们哄笑。

我从唐镇回来,肚子饿了,就拔了三个红薯烤来吃。火灾就发生了。我拼命救火,可火势越来越大。我害怕坐牢,便逃跑了……

袁所长跑上台,用他多次打过犯人的手掌捂住水皮的嘴巴。老师们,同学们,袁所长说,我们的救火英雄在救人和抢救国家财产过程中,身负重伤,同时,大火把他的脑子也烧坏了。他的病还没有完全治好,还不时地说胡话。

英雄事迹报告大会到此结束!校长宣布。

袁所长到县里报到后,第一件事就向县领导汇报水皮的情况。

他脑子坏了,老说胡话。说自己不是英雄,是纵火犯。

他不是英雄谁是英雄?看来,水皮脑子真的有毛病了。李书记说。

当天下午,县里救护车开到了张镇。救护车的笛声未响,因此没有惊动镇上人。救护车停在离水皮家最近的地方,医生护士在袁副局长的带领下走向水皮家。对于救护车,医生是最敏感的了。秦院长见到救护车后,奔跑过来。

谁家有了急救病人?秦院长喊道。

医生和护士回了头,但没有回答。秦院长认出其中的袁副局长,便说,袁所长,谁家出事了?袁副局长回头瞪了秦院长一眼,又继续往前走。秦院长追过一段,追上了,他气喘吁吁地说,袁所长谁家出事了?

谁是袁所长?袁副局长狠狠地瞪秦院长。

秦院长这才反应过来,袁所长升副局长了。袁局,秦院长说,出什么事了?

袁副局长仍然严肃地说,能出什么事?出了事也与你无关。有公安人员我在,有县里来的医生在,再大的事也能解决。

秦院长有些尴尬,掏出手帕来擦脸上的汗。快到水皮家,秦院长明白县里来人是冲水皮来的。水皮家门前的平地上散乱地堆放着竹节木段,以及锯子斧头。一股青烟钻出水家瓦背,袅袅升天。

水皮,水皮。袁副局长声音不大不小地叫道。

听到声音,水楼云走出来。他耳朵根夹着一支香烟。是袁局长!清早我就听到喜鹊叫,就知道有贵人来!

老水,你讨打!袁副局长很受用地笑着说。

快,到屋里坐!水楼云给大家散烟。除了袁副局长,医生护士都不吸烟。到屋里坐,外面有点冷。水楼云说。

县里来的医生护士举头眺望,然后感叹地说,老水你这地方好风水,难怪出英雄!

水楼云嘻嘻地笑着,说,多亏党的培养!

坐就不坐了,我们是来执行任务的。袁副局长说。

水楼云望着大家,不明白来人要执行什么任务。

我们要带水皮去县医院。医生说。

水皮又怎么了?水楼云身子僵住。

不要紧张,水皮没什么病,县里只是关心他的身体,作些常规检查,并且让他好好休养休养。袁副局长说。

这小子有福气,才二十出头就可以休养了,像个老干部。水楼云说。水皮是英雄,我们谁也不要嫉妒他。袁副局长说。水皮呢?

在屋里呢。水皮,水皮,你看看谁来了?水楼云朝屋里喊。

几秒钟后,水皮走出来。他对大家点了头,露出难看的笑。袁副局长说,县里十分关心你,特意派我们来接你去休养。

水皮说,我身体什么毛病也没有,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这是命令。袁副局长说。

水楼云老婆已经为水皮准备好了行李,她把它送到水皮手上。好好听领导的话,听党的话!她说。

比起地区医院,县医院设施差多了。水皮被安排在县级高干病房里,说是高干病房,也就相当于地区医院的普通病房。唯一好的就是单人间。水皮被人推着到这个仪器室,到那个检查室,量过血压,量过体温,抽过血,屁股还被打了一针。需检查的都检查了,不需检查的也都检查了一遍,只要县医院里有的设备,医生都让水皮尝了。例行检查完,病房里安静下来。县医院没有给水皮配备专职护士,护士都是轮班的。英雄,你好好休息吧。护士说,说完就离开了。

一个人待在病房,让水皮坐立不安。他想出去走走。刚跨出门,就有人说话了:英雄,你干吗去?说话人坐在走廊上,她的前面有一张桌子。水皮不说话。她又说了:就在房里待着,哪里也不许去,到了吃饭时间,会有人给你送。

数天后,所有检查结果都出来了,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就在这天,袁副局长带着一帮警察来到病房。

向水皮学习,向水皮致敬!警察齐声说。

我不是英雄,你们不要向我学习。我是纵火犯,你们应该把我抓起来。水皮伸出双手。

医生,医生!袁副局长朝门外喊。

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闻声而至。

治了几天怎么没效果?袁副局长不满地说。

医生说,所有检查都进行过了,我们什么异常的东西也没发现。

县里的水平就是差嘛。袁副局长说。又对医生护士挥手说,去吧。

你们带手铐了吗?现在把我铐起来吧,我是纵火犯,龙志明不是。那天,我怕坐牢,今天我一点不怕了,我犯了法就应该坐牢。龙始发说得对,犯了法不接受教育,以后就可能杀人,还可能篡党夺权,在世界上称王称霸。

袁副局长给手下警察使眼色,意思是该离开了。他们很默契,袁副局长的眼色一扫,战友们就离开了。水皮跟在后面,袁副局长发现了,说,不要送了,你回去好好休养吧。

我没有送你,我想跟你们走。水皮说。

为什么?

跟你们到公安局自首。

袁副局长把目光射到医生护士值班室,大声说,你们是怎么给人治病的,英雄的病现在越来越严重了!

出了医院,袁副局长直接去了县领导办公室。他去的是李德行李书记办公室。现在他和李德行的关系特别好。

救火英雄的病还是一点没见好转,还是一个劲地说胡话。袁副局长说。

这可怎么办呢?前两天我还接到李姝的信,问起水皮的情况呢,我撒谎说一切正常。李德行摸摸头,说。

要不要送地区医院?

我看,水皮不是什么伤痛问题,送地区医院也不一定管用。不求好医院,只求对路的医生。水皮的脑子有毛病,我们应该请精神病医院的医生来会诊。

干脆送到地区第三人民医院算了,那是专门的精神病医院。袁副局长说。

李德行说,不妥。如果把他送进精神病医院,会把他弄得更神经。

袁副局长开着吉普车到第三人民医院,他给他们递上了介绍信。听说是给救火英雄治病,大家都争着要来。

精神病医生和县里的医生在会议室里,共同商讨病情。经过研究,医生得出结论:水皮心善达到了顶峰,因而走向极端和反面。这也是精神病的一个范畴。水皮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纵火犯,是因为他见龙志明年幼可怜,便萌发顶罪的心理。怎么治疗?医生说,别理他就是了。或者顺着他的意思,任他说,想出办法开导他。千万不要和他对抗。

这么说,那土坡上的标语就是水皮自己写的喽?袁副局长说。

通过你提供的情况分析,标语就是水皮自己写的。

袁副局长打电话到张镇派出所,问抓到乱写标语的人了吗?新来的所长哭丧脸说,没有。有关龙始发刘国兵的有力证据也一点没找到。袁副局长说,那就把龙始发刘国兵放了。新所长说,为什么?袁副局长说,没有为什么,这个案子到此为止吧。

9

每天只有一到两个护士来给水皮送糖水、量体温和送一日三餐,除此再没人进到病房来。这样的日子比坐牢还难过。直到接到阳晓莉、李姝的来信,水皮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其实阳晓莉、李姝离开张镇后,就一封接一封地给水皮写信。那信寄到张镇后,没有及时被送下去。那个负责送信的人生病了,一直到他前几天正式上班才把信送下去。送信人先是把信送到村里,水楼云好奇就把信拆了。送信人说,信不是你的,你没有权力拆开。水楼云就封上。但他非常想知道信的内容,多次对着光线照看。来信有十几封,每一封都没有逃脱他的光线。

不要再照了,光线又不是X光,能照出什么名堂?快给水皮送去。水楼云老婆说。

水皮到县医院疗养,水楼云还没来看望过。他没必要来看望,水皮不伤不痛的,没什么好看望。水楼云把十几封信装在一个包裹里,提着来到医院。

你又白了胖了!水楼云说。

我像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能不胖吗?水皮说。你手里提着什么?这里不少吃不少穿,你提东西来干什么?

信,有人给你来信。一大堆呢。

水皮接过包裹,哗啦把信件倒到病床上。

谁来信?

水皮观看来信地址。一个地址是地区医院,一个地址是省城大学。水皮把信件按地址分成两沓,他先看地区医院的。

…………

谁来信?水楼云凑近去。

信,水皮没有看完,他把它塞回信封里。他想从第一封信读起。来信邮印上有时间,时间最早的就是第一封来信。

水皮眼里流出了眼泪,眼泪滴在信纸上。他看不下去了。

你怎么哭了?信上写的什么,你怎么哭了?水楼云去抢水皮手中的信。看过信件,水楼云并没有哭。他说,这些都没什么好哭的。

水皮擦拭掉眼泪,继续看下去。

水皮每看完一封信,就把它塞回信封。坐在一边的水楼云却一封一封拆开来看。边看他在心里边下结论说,阳晓莉姑娘真的看上水皮了。

看完阳晓莉的来信,水皮花去不少时间。但是阳晓莉信上说的,他不大记得了。因为突然地看这么多信件,接受这么多信息,脑袋装不下。他需要消化。他躺到床上。回想阳晓莉的音容笑貌。她是个好姑娘。他对自己说。

还有信没看完呢,你为什么不看下去了?水楼云说。你不看,我可看了。

水皮瞪水楼云一眼,把未拆开的信抓到怀里。水楼云嘿嘿地笑了。

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水楼云说。

你去找找袁副局长,告诉他我想回家。我在医院里比坐牢还难受。水皮说。

你是英雄,不能想回家就回家。什么时候回家,上面总有一个安排的。没必要找袁副局长。

说一声总比不说好吧!

水楼云去到县公安局。袁副局长接待了他。水楼云说,水皮认为待在医院像坐牢。袁副局长说,他认为是坐牢就对了。他不是想坐牢吗?就让他在医院里坐吧!

水皮得了什么病?水楼云说。

什么病也没有,就是一门心思想替人顶罪。这个病一时好不了。他高尚的品德出了偏差。走了极端。你以后少惹他生气。听到没有?袁副局长说。

水楼云走后,水皮又把阳晓莉的来信看了一遍。看完,天就到中午了。护士小蒋给他送来热饭热菜。

吃吧,趁热吃吧。小蒋看到了散落在床上的信。这么多信?谁来的?是崇拜你的人写来的吗?小蒋捡起几封,看了信封,说,有大学来的,有医院来的,手里那些是哪里来的?一定是机关和各中小学吧。写的什么,能让我看看吗?

水皮瞪了她一眼,小蒋伸伸舌头,出去了。

今天中午,菜有两个,一个是猪肉炒胡萝卜,一个是大白菜炒鸡块。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水皮心里难受。和往常一样,他只吃了小半的菜,剩下的要求留到下一顿。护士口头答应,可到了下一顿,送来的又是新鲜菜。

我身体好了,医院里有什么活可干吗?水皮对护士说。

医院里的事谁也干不完,你能干什么?护士说。

看病,我做不来。我可以拖地,扫厕所。

不行,你是英雄,这些事你不能干。护士说。

英雄也是人,何况我不是英雄!水皮大声叫喊起来。我不能在这里白吃白喝,留我下来,就给我活干!要不,就放我回家!

水皮的吼声在医院里嗡嗡响,医生护士都不敢声张,只是小心翼翼地说,这个,要请示领导。

不要请示了,现在就给我活干!水皮看到走廊那个角落的拖把了,他跑过去拿到手上。水皮从来没拖过地,他的姿势很难看,就更别说水平了。一个清洁工走过来教他。

水皮感到浑身是劲,他一干就是一个中午。中午的时候,病人很少出来,病人家属也还没有到来。水皮干活的动作十分舒展。

这个清洁工是谁?怎么没经我同意就上班了?分管后勤的庞副院长第一个发现了水皮。

我只干活,不拿钱。水皮说。

这也不行,你以为这是哪里?这是医院,不能胡来!

一个医生走来了,他说,这人就是救火英雄水皮!

庞副院长嘴巴张得很大,能够塞进一个皮球。他后退一步后,冲上来紧紧搂住水皮,说,啊,英雄!

水皮在医院义务干活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县城,他们个个竖起大拇指。

我要到街上去干活。他对护士说。

护士同意了。

水皮扛着竹扫把来到医院门外。医院外就是县城的主大街。这里车辆来来往往,人们在上面乱丢果皮垃圾。大街太脏了,可是,如果这个时候扫大街,会影响人们行走。水皮就把竹扫把扛到隔壁的粮食局。说是粮食局,其实里面还有好几个局,比如矿产局、物资局、航运局等。局多,院子大,各局都攀比着不管事,只有到了周末,县里统一布置搞大扫除的时候,各局才在自己的领地上扫扫。平时就很脏。

水皮轻轻地用力扫着,不让灰尘扬起来。有人发现了水皮。那人是谁?哪个局的?他说。人们就把目光集中到水皮身上。

不认识,在这个大院,我从没见过他。

那不是救火英雄吗?终于有人认出了水皮,并大声地叫喊。大院里的人全都走出办公室,围在水皮四周。

刚听说你在医院扫地,这就到我们院子来了!同志们,我们还等什么,这么大个英雄都能放下架子扫地,我们有什么理由让院子脏着?粮食局的聂局长一说,所有人都加入到劳动中来。

第二天开始,各部委办局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天早上上班,打扫卫生半小时。当然这是题外话。

从中午一直干到下午,水皮腰背都有些酸胀。作为一个农民,干活出现酸胀,已经不是一个合格农民了。吃过晚饭,他想拆开来自省城大学的信件,可还没开拆,他就睡着了。

县里领导利用晚上时间来看望水皮,白天他们太忙了,他们在拨乱反正,要为“文化大革命”抹屁股。

睡了。护士轻声地说。

他太累了,身体还有病,所以容易累。明天可不能让他再干了。李德行书记说。李德行书记看到了搁在桌上的来信。他捡起来自省城大学的未拆开的信件看了看,然后轻声笑了。

10

国家给我吃饭,给我治病——尽管我什么病也没有,我扫扫院子有什么不可以呢?为什么被当作英雄行动?水皮问小蒋护士。

小蒋护士嘻嘻笑着,不回答。

你告诉我呀。

你是英雄,英雄的一举一动都是英雄行为。小蒋护士说。

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

小蒋护士笑着,离开了。

一个人的时候,水皮开始拆来自省城大学的信。他早猜到信是李姝写的了。李姝的字写得比阳晓莉好些,李姝是省大学政治系学生,她就要毕业了。水皮先看李姝最后一封来信,他认为先看最后的来信,是最有意思的事。

看完信,水皮有种说不出的感慨。他把最近的这封信装入信袋里,再回过头看李姝的第一封来信。

看完所有来信,水皮把信装回到父亲提来的包裹里,并搁在枕头边。他看信的时候,有许多人在窗户外看他,他看得太入迷,没有发现。趴在窗户上的是小蒋护士和几个中青年医生护士。他们从小蒋护士嘴里得知了别人给水皮的来信。是女孩子来的信。小蒋对大伙说。大伙说,你怎么知道是女孩子来的信?上面写什么了?小蒋说,看那字就像女孩子的。他们趴在窗户上看到了水皮读信的全过程。

喝糖水了。小蒋护士进入病房。一个青年男医生也跟进来了。身体怎么样?男医生摸摸水皮的手说。

我身体很好,什么病也没有。水皮说。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医生说,什么时候出去我也不知道,要看领导的。确切地说你不是来治病,是来疗养的。刚才你在看信?

水皮点头。

看了很多信?

水皮点头。

谁给你来信?

水皮说,阳晓莉和李姝。

都说什么了?

说得太多,记不得了。

一点都记不得吗?

我很烦,别问了吧!

青年医生自讨没趣,悻悻离开。

水皮正在考虑给阳晓莉和李姝回信。小蒋护士为他弄来纸和笔。水皮打了两遍草稿,就写成了一式两份的信。

水皮的信里有很多错别字,为了不让您——亲爱的读者恶心,在此,我省去他信的全部内容。给阳晓莉和李姝写完信后,水皮来了灵感,他分别给龙志明、县里、地区领导写信。他要求撤销自己“救火英雄”的光荣称号,他还请求地区领导把信转到北京去,要求北京方面重新调查事情的经过。并请求把龙志明放出来。

十几天后,水皮收到了龙志明的来信。

救火英雄水皮同志:

你好!来信收到。我在这里很好,每天有人管,有吃有喝,劳动也不辛苦,还能学习文化。谢谢党的关心。我一定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你说你不是英雄,打死我也不信。你不是英雄谁是英雄。我爸说你一直想替我坐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不要给我来信了。

…………

寄给县里、地区的信没有回音。水皮一直等着回音。阳晓莉和李姝却接二连三地来了一大堆。她俩的来信,他一封也没拆开来看。我不是英雄,她们说什么好听的话都不好听。他说。

又是两天过去了。水皮回家的心情越来越迫切。有一天,他对小蒋说,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小蒋说,只要你的病好了,你就随时可以出去了。水皮说,我到底是什么病?小蒋说,是思想病。

我思想的确有病,不然那天就不会怕负责任,逃离大火。水皮说。

你没有逃离大火,你冲进大火救了人,抢救了国家财产。本来你是英雄,你硬说自己不是,这就是你的病根所在。小蒋说。

水皮明白了什么。他说,我是英雄。我是救火英雄。

快来人啦,救火英雄承认他是英雄了!他的病全好了!小蒋和另外几个护士奔走相告。医院领导和职工闻讯急忙拥进病房,他们伸出手来向水皮表示祝贺。

水皮终于得以回家了。走在家乡的土地上,他心里非常踏实。村里人都下地劳动去了,父母也出去了。家里非常安静。门前乌桕树上落着两只鸟,它们自由自在。

远处,是劳作的人们和遍地开放的野花。他很羡慕劳作的人们。

中午到来时,父母下地回来了。水楼云告诉水皮,他离开的这些天,县里、地区来了两拨人,在家里住了十几天。

他们到家里来干什么?水皮说。

整理你的材料。他们问了村里和镇上很多人,用他们的话说是采访。要把你的事迹写成书,让全地区人民学习。我给他说了你很多小时候的事,他们还采访了张镇初中的教师、你的同学等等。水楼云说。

你的病好了?水楼云说。

我没病。我是英雄。

水楼云说,不是英雄,能到县医院休养吗?当然是英雄!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英雄。

嘿嘿,你的病彻底好了!

水楼云异常激动,他出到门外,逢人便说,水皮的病好了,他承认自己是英雄了。对方听了也非常高兴,说了些祝贺的话。

水皮吃过饭,往雄村走去。他写的标语已经被人铲除,只留下星星点点白印,就像太阳下还未来得及完全融化的白雪点。

龙始发坐在门上吸烟,他的脑袋被烟雾包围。见了水皮,龙始发大咳不止。水皮走近他,说你怎么不跑了?龙始发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在自己的家里,没地方跑。你出院了?水皮说,是的。我早该出院了。只要我说自己是英雄就不会再去住院受折磨。

你是英雄吗?龙始发说。

我不是英雄。

你的病还是没好。

水皮挨龙始发坐下,抽龙递过来的旱烟。水皮说,龙志明来信了吗?龙始发说,来过一封,他的信写得很好,在学校的时候写不出这样的文章。他进步了。他不到十三岁,接受东西比成人快。

你头发白了很多,好像腰也弯了。水皮说。

都是龙志明闹的,没有他纵火,我头发不会白,腰也不会弯。我两个儿子,一个武斗成废人,一个就成了罪犯。我命太苦。

你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水皮说。

大家都在侍弄田地,我没有力气弄。我年纪不大,却没有力气了。龙始发说。

你一定是病了。我可以帮你犁自留地,挑牛粪。我有力气。我又在医院住了二十天,有的是力气。水皮看到了屋檐下的犁,他把它背在背上。

龙始发跟在他的身后,说,你不能帮我犁地,你是英雄,不应该帮我犁地。

我不是英雄,我是纵火犯,龙志明替我坐牢了。我一定要帮你干活。水皮说。

你又说自己不是英雄了,你的病还没好透,还经常说胡话。但龙始发还是半推半就地把水皮引到了自留地前。龙始发家的牛正在地边吃草。水皮把牛套进犁里,开始犁上了。

你犁地的技术很好。龙始发说。

犁了几圈,来了一群人。他们不像农民,像干部。近了,果真为首的那人说,我们是地区和县里派来的,我们是宣传干事。听说英雄的病好了,回村了,我们就赶过来采访了。

你已经是大英雄了,为什么还帮人犁地?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水皮说,我们张镇人自古就有帮人犁地的传统,犁地很过瘾的。农民不犁田不种地,难道去工厂开机器?我是怎么想的?我想,同样是人,命怎么这么不同。龙志明不该去劳教。

人群中有水楼云,是他把两级宣传干事带到雄村的。他抽着干事们给的烟,偷看干事们本子记录的文字。干事们记得很快,字很潦草,他一个也没认出来。

让英雄犁地,算不算犯罪?龙始发怯怯地问地区来的干事。

是你强迫他的吗?

不是。

那就不算犯罪。说明救火英雄的思想境界很高呢。雄村这么多人,他为什么不帮,而帮你?因为你家劳动力弱,因为你家出了罪犯。他正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实现英雄的价值,帮助龙志明好好改造。

水皮的好,你们一定要向上级汇报啊。龙始发说。

何止汇报,我们还要把他的英雄事迹写成书,让世世代代的青年学习!地区干事说。

你们都错了,我帮龙始发犁地,是因为我心里很难受。我的话你们都不信,我只有帮他家做事了。可是做再多的事,也弥补不了龙志明的前途。水皮停下来说。

英雄说得多好啊!干事们感慨不已,并把水皮的话记在本子上,打上几个重点符号。

11

水皮写给县里、地区的信,都寄到了。县里知道水皮还在医院治病,领导看后就一笑了之,并说,以后水皮再来信,就给我直接扔垃圾箱里。地区对水皮的来信,半信半疑,负责此事的地委办公室主任亲自来到双林县,听了县里的汇报,主任觉得此事好气又好笑。他还从没听说过说自己不是英雄、还要替人顶罪的。那天正好水皮出院,听说水皮承认自己是英雄后,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地委办主任在双林县吃了几个干辣椒后就回地委去了。

又要招工了,今年是全地区继1976年冬季后,第二次大规模招工。水皮是地区领导点名招收的唯一一人。其他人员都由上面下指标到各县,再由各县下指标到各公社、镇。地区派人直接去到张镇水皮的家,他们手上拿着几份表格,去哪个单位,干什么工种,由水皮选。

我只有初中文化,村里还有高中文化的呢,还有知青。为什么要招我的工?水皮说。

你是英雄。你有享受该享受的权力。来人说。就像战斗英雄,该提拔的就要提拔,该有的待遇就应该有。

我不是英雄。我没有权力享受这种待遇。

你又在说胡话了。听说,你很爱说胡话。嘿嘿。退一步说,不是英雄就不能进城当工人吗?只有高中文化才能进城当工人吗?填表吧,现在就填,填好了,我们带回地区。来人的态度非常好,说话轻轻的,一字一句让人听来十分顺耳。

如果我不是英雄,你们就不会招我的工,不会把表亲自送到我手里,让我自由选择,是不是?水皮说。

来人掏了掏耳朵,说有可能。可你是英雄啊。

水皮站起身走出了屋子。水楼云说,你要干什么?水皮说,我上厕所不行吗?

水皮借口上厕所逃走了。他逃跑的方向是张镇卫生院,那个被镇里人称作坟场医院的地方,很少有闲人靠近。卫生院四周砌着高大的围墙,围墙三米之内生长着有一人多高的荆棘杂草,十数年来,没有人进去过。今天水皮躲了进去。待在里面他感觉钻进了棉絮中,外面的风进不来,里面的温暖出不去。在这个人迹罕至的杂草丛生的地带里,有一个接着一个的鸟窝。张镇人爱到古柳河两岸打鸟,却没注意到这里才是打鸟的最佳之地。水皮伸手将身边的鸟窝端掉,把不同鸟类的鸟蛋搁到一个大大的鸟窝里。鸟的主人回来了,它们对水皮的强盗行为极为不满,成群结队地在水皮的周围示威。

喊什么喊,再喊,我回家取来鸟铳,一枪把你们全崩了!有本事到我家示威去,把那个要我填表的人赶走。水皮声音不大不小地说。水皮说话,鸟们并不怕,水皮挥手它们也不怕。水皮就不再和鸟们计较,心里盘算着回家怎么吃这些鸟蛋。但不管怎么吃,都够一家人美美地吃上一顿的了。

天就黑下来了。借助夜色,水皮潜回到家里。家里很安静,他的父亲母亲面对面坐着。母亲脸上显出着急,父亲脸上挂着愤怒。

地区来的人已经离开。他把表留下了,离开前他说,我真弄不懂水皮的心思。听说招工,哪个年轻人不是激动不已?哪个不是打破头往前冲?可水皮倒好,拒绝招工。来人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出来了,他原以为这一趟不仅可以获得水皮的笑脸和尊敬,回去还可以获得领导的表扬,可是他连个表都没能让水皮填上。我拿什么向领导交差?他又说。来人出了门,他的脑子像只装了半桶水的木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水楼云送他,他说这趟来得很不高兴,说你又不是水皮,别送了!水楼云僵在那里,他说,看来我必须要揍水皮了!

水皮踏进家门。屋中央的电灯泡发出黄黄的光。水楼云扑向斜放在墙壁上的竹扫把,并且很快就拿在了手里。

你要干什么?水皮说。

水楼云想起了一个多月前那次与水皮的打斗,他怕了。他说,我能干什么,我拿着竹扫把我能干什么?我要扫地。我把地扫得干干净净的,即使招工表掉在地上也不会脏。地区领导走了,他叫你把表填好。表填好后,接下来怎么办呢?老婆,你听地区领导说了吗?

水楼云老婆说,他没说。他是哭着走的,他能说什么呢?儿子,如果你早把表填好了,地区领导就会笑着离开,还可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走了就走了吧,现在填也来得及。地区领导能把表留下,就会再来把你填好的表带走。

水楼云装模作样地扫了一会儿地,把表递给水皮。水皮拿着表就进自己的房间去了。水楼云发现了水皮放在桌上的鸟蛋,他嘴里发出哟嗬嗬的声音。未与水皮商量,他就把鸟蛋做成水煮蛋了。

第二天凌晨,屋外的鸟儿还没叫,水楼云便起了床。水楼云在水皮房间外走来走去,多次伸出手来想拍水皮的房门。水皮的屋子没一点动静。水楼云开亮堂屋的灯,并且大声咳嗽。水皮的房间终于有声音了。

水皮,表填了吗?水楼云说。

天才麻麻亮,填什么表?

天已经亮了,你听到村里人的脚步声了吗?有人都下自留地了。如果你看不见,可以开亮灯。这个时候人的头脑是最清醒的,字也写得好。水楼云说。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没心思填表。我还要睡一觉。水皮说。

想睡就睡吧,以后到了地区,睡的机会就少了。你是选择地区钢铁厂还是电缆厂?还是糖果厂,还是自行车厂?这些厂都不错,地区领导说,它们都在市中心,旁边有两个公园。你想好了去哪个单位了吗?水楼云说。他的嘴巴快贴到大门上了。

我还要睡觉。水皮说。

别再睡了,和我说了这么久的话,头脑早就清醒了。我猜想地区领导会在早上八点之前来拿表,拿不了你填的表,他没法向更大的领导交差,所以他会想方设法拿到表。

水皮的头埋进被子里,紧紧捂住耳朵。昨晚他睡前没洗脚,被子里臭烘烘的。开始觉得难闻,过了一两分钟就适应了。他后来还独吞了自己的一个响屁。

整整两天,被水楼云两公婆称作地区领导的那人都没有来,那表水皮也没填。水楼云坐不住了,他对老婆说,如果水皮再不填,进工厂的事就要泡汤。现在有多少人都盼着进厂里上班啊!

水楼云走出村子。刚进入张镇,村里的宋知青就把水楼云拦下了。老水,你要上哪里?宋知青说。水楼云说,县里。宋知青说,水皮选了哪个厂?水楼云含糊其辞,嘴巴像含着一根大葱。宋知青说,我早该回城了,不知道这回有没有我的份。你能叫水皮帮打听打听吗?最好能帮我说一句话。他是英雄,他的话有人听。

水楼云指着天上说,快要下雨了,我到县城的路很长,我就不和你说话了。

水楼云坐车到了县公安局。袁副局长正在参加县里的一个什么会,局里的人叫水楼云耐心地等候。局里的人对水楼云很客气,因为水楼云告诉他们,他是救火英雄水皮的父亲。

接近中午,袁副局长才回到办公室。袁副局长对水楼云的到来表示出很高兴,并带他到公安食堂吃午饭。袁副局长给水楼云买了一份猪肉炒胡萝卜丝,三两米饭。

地区招工,把表交到水皮手上了,但他不填。地区领导就哭着离开了。水楼云说。

为什么不填?

他说他不是英雄,没资格填表。我很想揍他。

你揍了吗?袁副局长说,他的嘴里含满了饭菜。

没有。上次我揍他,你把我铐了起来,这回我不敢了。水楼云说。

你做得很对。

袁局长,你说怎么办呢?

水皮欠揍。我看他脑子根本没毛病,是欠揍!

你要揍他吗?

我要揍他。你不能揍,我能揍。你揍他有人要抓你,我揍他,谁也不敢抓我。袁副局长说。

你会狠狠地揍吗?你会揍他的头吗?水楼云说。

袁副局长连续几大口把饭吃完,袖子将嘴一抹,说,走!

袁副局长借了局里的一辆破吉普和水楼云奔往张镇。袁副局长大把打抡,腰间的手铐时隐时现,与衣服摩擦后发出轻轻的“哧哧”声。到了张镇,袁副局长将车停在最近的地方,小跑着冲向水皮他们村。

水皮正在刨木头,见袁副局长到来也不打招呼。

表填了吗?袁副局长对水皮说。

没填。

为什么?袁副局长抢掉水皮手中的刨子,一脚踢开木头。

表是给英雄填的,我不是英雄。水皮沉着冷静。

袁副局长的巴掌在空中划了两圈后,重重打在水皮的脸上。

你为什么打人?水皮捂住被打的那个地方。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打你你不清醒。我还要踢你。袁副局长大头皮鞋踹中水皮的右大腿,水皮趔趄着倒地。

站起来,有种的站起来!袁副局长紧跟上去,照着水皮的身子又踢了一脚。

水皮爬起来。他没躲闪。袁副局长就把他铐起来了。把表拿来。袁副局长对水楼云说。水楼云跑回屋里,不久又跑出来,说,我把表给水皮了。

表呢!袁副局长对水皮大吼。

擦屁股用了。水皮说。那纸太硬,屁股擦痛了。

袁副局长给了水皮一个扫堂腿。水皮没有倒下,因为水楼云把他扶住了。我不信治不了你,多少犯罪分子都让我治住了,何况一个救火英雄!袁副局长说。

完了,他把表擦屁股了。水楼云非常痛心。

袁副局长冷笑一声,说,把他带走!

水皮被押到吉普车上,又被铐在车后座的铁窗上。显然,这台吉普车改造过,它的另一个功能是用来押送罪犯的。

在去地区的路上,袁副局长把车开得和赶往张镇一样快。套住水皮手腕的手铐与铁窗相碰,毫无节奏地响着。袁副局长认真地一言不发地开着车,但是到达地区所在地东河市,天还是快要黑了。袁副局长的车开进了行署大院。

我要一张招工表,我的车上坐着救火英雄水皮。他对经过的人说。经过的人是地区领导,他贴近车窗看了看水皮,说,救火英雄辛苦了。然后,他的头转向袁副局长,说水皮的表不是有专人送去了吗?

表送去了,但水皮填写错了。他需要一张新的。袁副局长说。

这位真正的地区领导,略为歉意地说,都下班了,要新表也得明天上午了。你先带救火英雄在行署招待所住下吧,我给他们打个招呼,吃住就不用管了。

地区领导回到办公室,他打电话给行署秘书长,要求秘书长安排好水皮和袁副局长。这个时候,袁副局长回到车上,打开了水皮的手铐,说,你服不服?水皮低着头,拒绝和袁副局长说话。

不久,行署曹秘书来了。曹秘书提着一个黑色的“上海”皮包,走路呈S形。曹秘书与水皮握了手,说,我们吃饭去。

行署食堂与招待所紧挨着,食堂里有许多机关干部在打饭,他们说说笑笑,打了饭有的回家,有的就站着或蹲着吃。他们都不愿坐到桌上。曹秘书安排水皮和袁副局长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上后,进里面去了。不一会,两个穿白衣服的师傅端来饭菜。袁副局长欣喜地笑着点头。他悄悄地对水皮说,行署食堂比我们双林县食堂气派多了!

曹秘书手上拎来一瓶酒,他给水皮和袁副局长斟上,说,一路辛苦了,喝!

晚上袁副局长和水皮住在一间只有三个床位的房间里。袁副局长很激动,说这么好的房间我还从没住过呢!

次日早上,有人送来了招工表格。来人不是送表到村里的那位。此人脸红脖子粗,好像正准备战斗的公鸡,说话却客客气气。我们大家一致认为,救火英雄去钢铁厂最好,那是一个国有大企业,职工有四五千,是全地区最大的企业。来人说。

填吧,就照这位领导说的填吧。袁副局长说。

水皮正犹豫,袁副局长有意识地撩开衣服,现出他那个略有些生锈的手铐。水皮就在来人的指导下把表填好了。

12

地区钢铁厂坐落在城市的西边,那里有条美丽的河,每天清晨你都会在河两岸看到努力复习准备参加高考的年轻人。当然你也能看到已经上了东河大学仍然努力学习的大学生。在河两岸最多的是来自钢铁厂的人,他们一直认为是城市主人中的主人。这都是钢铁厂的地位给惯坏的。钢铁厂有句名言:“我们钢铁厂怕过谁?”言语里显出自豪与骄横。

水皮到钢铁厂报到的那天,钢铁厂停工一个小时,用来欢迎救火英雄。那场面,相当热闹。水皮胸戴大红花,被人拥着走过厂区长长的街道。水皮脑子空空的,就像在做梦一样。

热烈欢迎救火英雄!

向救火英雄学习致敬!

副厂长带领大家喊口号,人们的拳头高举,嘴巴大张。但是人群中有一个人不举拳头,也不张嘴。他就是李月浩。

操,他就是救火英雄!李月浩发出轻蔑的声音。他的声音不小,却没有人听见。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欢迎的热浪里了。

厂里为水皮举行了一个简单却很隆重的欢迎仪式,之后,厂里主要领导带领水皮走访各车间。钢铁厂地盘很大,还有一条小铁轨伸向火车站。回到各自岗位的工人们,十分卖力地工作,因为他们都知道,水皮就要在车间出现了,他们谁也不愿在英雄面前丢脸。

这是轧钢车间。带队的厂长给水皮介绍说。

成条成捆的钢材整齐地堆放在车间里,工人们工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折磨着水皮的听力。领导喋喋不休地介绍,水皮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象征性地点头。最后他们到了电炉车间,这是第六个炼钢车间。电炉很大,它发出很高的热量。工人们只能穿很少的衣服。一炉钢水就在此时炼成,电炉慢慢倾斜,钢水像泥浆一样奔出来。

李月浩就在这个电炉车间上班,他是炉前工,此时,他的脸上流着汗。李月浩朝水皮走了过来。

你就是救火英雄水皮?李月浩说。

水皮没说什么,他对奔流的钢水非常感兴趣。他对厂长说,我要到这里上班。厂长顿了顿,就同意了。

炉前工很辛苦的,你能吃得消吗?李月浩说。

能。水皮说。

还很危险,你不怕吗?李月浩说。

不怕。

你听说过钢水穿心的故事吗?

水皮摇头。

钢水从他心脏穿过去,他当场死了。李月浩说。

你不是没事吗?

李月浩搓着两只手,说,我工作熟练,安全生产时刻牢记在心。

水皮的宿舍在第十号单身楼里,那里已经有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床上有崭新的被子,桌上有口盅牙刷,口盅上印着红色的“东河钢铁厂”。这些都是厂里为水皮准备的。

李月浩住水皮的隔壁,和李月浩一起住的还有一个铣工。水皮却是一人一间。李月浩从食堂打饭回来,水皮还没去打饭。李月浩身子靠在水皮的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吃饭。

我想当英雄。李月浩说。

水皮没有理他,拿上饭盒走了。

你不锁门吗?李月浩望着水皮的背影说。

我们农村人出门从来不锁门。

可现在你是城里人了。你不锁门丢了东西,我可不负责任。李月浩回到自己宿舍,他很快便把碗里的饭菜吃完了。

305住着英雄水皮。李月浩对同舍的刘倍力说。

这是好事啊。我去看看。刘倍力说。

他打饭去了,你看什么看?他住在隔壁有什么好?他是英雄,我们不就成狗熊了吗?李月浩说。

刘倍力瞪他一眼。刘倍力和他关系不太好,两人住在一起总有磕磕碰碰的,所以关系不太好。两人都在别人面前说对方的坏话。

食堂里打饭的人很少了,水皮很快就打回了饭。打饭的女工认出了水皮,乐呵呵地接待他,并且给了水皮双倍的饭菜。水皮回到宿舍,里面已经坐满了女工。

我是厂团委书记周小玲。坐在床头的那个女工向水皮伸出热情的手。

水皮的脸红着,手不敢向周小玲伸过去。周小玲和女工们哄堂大笑。我们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那么大的火你都敢闯,还怕我们女同志?

水皮的肚子很饿了,香喷喷的饭菜撩拨着他的胃口。

屋里又来了一个男人,他手里也端着饭碗。他一看水皮就说,你的饭量很大。水皮看看来人的碗,说,我只打了三两饭菜。

你是英雄,量多是应该的。李月浩说,这么多饭菜你吃得了吗?我还没吃饱,能给我一些吗?李月浩回去弄来饭碗,强行从水皮碗里拨出半碗。

周小玲说,你凭什么吃人家的饭?太不像话!

女工们都集体抗议,纷纷指责李月浩的抢饭行为。李月浩说,我是他师傅,他难道不该给我饭吃吗?再说,他又吃不了,倒掉多可惜。

你怎么知道英雄吃不了?

周小玲带头把李月浩赶了出去。

这人最爱贪小便宜,我们大家都不喜欢他。刘倍力说。刚进来的那个男人附和说,他不仅贪小便宜,还爱说粗鄙话。

大家的话题很快就转到水皮上来。女工们目光集体投向水皮,打听水皮的家乡,问他家庭情况。水皮回答大家的提问时,不得不把吃饭动作停下。周小玲说,别光说话,你吃饭呀,饭冷了就跑味儿了。水皮便大口大口吃。周小玲又说话了,说吃慢点,吃得太快不科学。水皮说,你们一会儿叫我快吃,一会儿就叫我吃慢点,我到底怎么办?

在场人又一次大笑。

水皮吃饭的速度叫他慢都慢不下,他三下两下就吃完了饭。周小玲说,我们都知道你是救火英雄,可是关于你救火的过程我们还不知道,你详细地跟我们说说吧。我有一个计划,准备在全厂青年团员中间开展向你学习的活动,届时要请你作报告。

我不同意。水皮说。

为什么?

我不是英雄。

看,你还是那么谦虚。我们非常想听你讲救火的故事。当时你是怎么想的?周小玲说。

水皮说,大火来得非常突然。那天天比较冷,但很干燥,火由小变大,等我猛醒过来,火烧掉了一大片。我急了,脱下衣服扑火。

女工们掏出笔记本记录。她们来之前就准备好了笔记本,她们是厂里的女团员骨干。周小玲要求她们要做青年团员中的表率,绝不能输给男团员。

后来呢?

后来,火太大,我救不了了,后面就发生了意外。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李向阳同志的牺牲与你无关,如果没有你,李同志可能当场就牺牲了。

我不是英雄。

你不要过于自责。你已经做得非常非常好了。没有你,所有的研究人员都要烧死,国家财产一点不漏地毁于大火。

水皮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屋子的空气略为凝固,大家为英雄举动激动的同时,为李同志的去世感到悲痛。

周小玲这拨人一走,另一拨人又来了。来的是一帮男的,为首的是团委副书记官清明,研究所的助理工程师。他去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厂里,上工农兵大学前就是这个东河钢铁厂的团委书记。三年大学回来,团委书记的位置被周小玲占去了。他正想办法把位置夺回来。因此,他和周小玲有些貌合神离。

在水皮看来,他们不是学习来了,是折磨人来了。他们的问题比女团员们还多,问得更细。问他平时都看什么革命书,最喜欢哪个英雄人物的故事,等等。水皮答不上来,勉强完成初中学业后,他就再没看过书。他也没书可看。

两天后,厂区中心位置出现了一排黑板报,上面贴满了学习救火英雄水皮的体会文章。这是周小玲的功劳。周小玲到底比官清明快了一步。中午的时候,所有党团员们都驻足阅读。周小玲和官清明都在,她非常得意,而他沮丧里透着忌妒。周小玲是书记,官清明是副书记,但他是分支部书记,如果他的动作快,至少可以在他管辖的支部里搞学习英雄比赛。人们都来看文章,水皮不知道年轻人都在看什么,傻乎乎的就跟着来了。当他看到都是些学习自己的文章后,急忙想逃走。可是来不及了。周小玲逮住了他。

同志们,救火英雄来了!她高声大喊。

向救火英雄学习!她开了个头,人们跟着高喊口号。有的人是边吃边看文章的,听得周小玲大喊,饭菜都没来得及吞进去,所以高分贝的口号里就有了很多含混不清的声音。

下面请英雄讲话,大家欢迎!周小玲命令说。

为了鼓掌,有人把空碗夹到腋下,有人却忘了手中的饭碗,一撒手,碗掉地上了。掌声经久不息。

我不是英雄!以后你们不要再叫我英雄了!

水皮只说了两句,就没有了下文,大家都期待他再说下去,他却转身跑了。

这是英雄本色!周小玲说。没有一个真正的英雄说自己是英雄的,水皮同志的精神更加值得我们深入学习!

细看时,官清明发现这些学习体会文章,有不少是男团员的,更有他亲自带到水皮宿舍学习的男团员的。这些男团员的叛变行为和周小玲不择手段行为,令官清明气愤不已。他大声说,文章不少,可是质量都不高,还有人文字不通,错别字连篇!

官清明扭头离开。

厂团委学习救火英雄活动正式拉开序幕。开动员大会那天,周小玲和官清明等团委领导都坐在主席台上,下面坐满面了团员。这是一个星期天,大部分人都不用倒班。

请各支部统计一下人数,看看有没有迟到的,有没有缺席的。凡是迟到缺席都要写检讨。周小玲说。

定在下午三点开会,现在已经过了三分钟了,水皮还没来。

你通知了水皮吗?官清明问周小玲。语气里明显的有责备的意思。怎么没通知?我上他宿舍通知的,刘秀萍、朱艳兰都可以做证。

那他怎么还没到?

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李月浩,你见到水皮同志了吗?周小玲说。没有。

你住他隔壁,为什么见不到他?周小玲说。

住他隔壁的还有刘倍力,他也有责任知道。况且,我是水皮同志的师傅,我们一起工作,我天天教他怎么炼钢,怎么注意安全,我做得很好了。李月浩说。

这点事也值得翘尾巴?你怎么不说你扒他饭菜的强盗行为了!周小玲严肃地说。

时间到了三点十分。台上台下都非常着急,团员们议论纷纷。看,这就是你的组织能力!官清明对周小玲说。周小玲不服,说,我的组织能力怎么了?你就认为自己的组织能力很强?水皮同志一定有特殊情况,你现在来指责我,未必太早!

周小玲叫了几个亲信出会议室打听。

见到救火英雄了吗?他们兵分几路,一路向行人打听。今天是星期天,除了两个炼钢车间和相关服务部门如电工等上班外,其他人都休息。厂区里没什么人,生活区却到处是人。他们一路打听也没打听到水皮的下落。通过那次欢迎大会,厂里所有职工包括绝大部分家属都认识水皮。水皮走在厂区里,人们都要对他说,你好,英雄!厂里人到河边散步,见到外厂人,都会自豪地说,我们厂有救火英雄,你们厂有吗?外厂人说,没有。我很想见到英雄!你能带他让我认识吗?

李月浩在场时,他会说,操,英雄!他就住我隔壁,这有什么稀奇。他还是我徒弟呢!

一个小时过去了,官清明挖苦的眼神越来越浓。周小玲忍住耻辱说,水皮同志一定是遇上什么意外了,我们边开边等吧,现在开会!

赵东辉找到水皮后,这边的会议已经散了。水皮一直待在车间里。今天电炉车间不炼钢,车间一个人也没有。平时高温的电炉和吵闹的行车,现在都沉默不语。远远的,赵东辉就没有信心。他认为这个静静的车间里不可能有水皮。后来一想,既然靠近了,就进来找一找。没想,这一找,他倒找出运气来了。

水皮在打扫卫生,把车间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水皮也弄了一身汗。

英雄,我可把你找着了!赵东辉泪流满面。

赵东辉把水皮交到周小玲手上,周小玲叫人把官清明找来。她对官清明说,英雄是什么,英雄就是时时刻刻想着努力工作,时时刻刻为国家为单位为别人做好事!

消息传到了厂里,大家都非常敬佩英雄。只要一个人是英雄,并不在乎他人到不到场,而是他的精神要到场。党委书记总结说。黄继光到场了吗?邱少云到场了吗?张思德到场了吗?没有。我们谁也没见过他们。难道他们就不是英雄了吗?他们就不值得我们学习了吗!

车间里开了一个会,主要内容就是表扬水皮为车间做好事。

你说两句吧,英雄!

我怕做报告。别人叫我英雄我受不了。我躲到车间来了。怎么样才能最好地打发时间?当然是做事。我就扫地整理东西了。水皮说。

哈哈,我们的英雄很会开玩笑!

晚饭后,李月浩又抱着脏衣服进水皮宿舍来了。

水皮说,我不帮你洗衣服了!我已经帮你洗过两次了。那两次你说你手痛。今天就算你全身痛,我也不帮你洗了。

为什么?

你不是长着手吗?

李月浩说,你是农村来的,农村人都很勤劳勇敢?你是英雄,时时刻刻都在为别人做好事?我是你师傅,你没有理由不帮我洗衣服。

水皮说,我们农村人就应该给你当牛做马?师傅?我的师傅多了,全车间的人都是我师傅!把你的脏衣服拿走,不拿走我就从窗户扔出去!

你越来越翘尾巴了,从第一天见你,我就觉得你不是真正的英雄。一个英雄除了救火还要大公无私地帮助别人,你做到了吗?没有!我要到厂里打你的小报告!

我本来就不是英雄,你打小报告好了,我不怕!水皮一脚把李月浩盆里的脏衣服踢翻了。

第二天,李月浩就去向周小玲和车间主任告水皮的状了。

他踢翻了我的衣服。李月浩说。

你再乱说水皮的坏话,我就要你写检讨!车间主任与周小玲的话如出一辙。李月浩酸溜溜地走了。

他踢翻了我的衣服。李月浩到处去说。

你给我滚开!他们说。

就到下午下班时间了。车间里只剩下李月浩和水皮两个人。李月浩走近水皮,说,你踢翻了我的衣服他们都不信,他们太相信你了。我整天欺负你,你会整我吗?

水皮手拿一把大锤,说,我不是英雄,你们为什么不相信?!

你要干什么?李月浩边说边退,我以后不欺负你了还不行吗?以后我给你洗衣服,你千万不要照我身上抡大锤!

水皮的步子拐了弯,他来到车间的工具箱面前。

我不是英雄!他的大锤狠狠地砸向工具箱。铁皮做的工具箱就变形了。

水皮破坏生产啦。救火英雄破坏革命生产啦!李月浩一路跑着大喊。他的喊声惊动了保卫处的值班人员。他们和李月浩一道跑到车间。水皮冷静地换着衣服。

谁破坏生产?保卫处长赶来了。

他。李月浩指着水皮说。他用大锤砸工具箱,看,工具箱被砸坏了。你说他?保卫处长也指着水皮说。

是他,我亲眼目睹。李月浩说。

的确是我。水皮说。

来人,保卫处长说,把李月浩抓起来!

保卫处的人都会功夫,他们一扑上来就把李月浩擒住了。

你们抓错了!李月浩大声地说。水皮你这狗日的,算什么英雄好汉!

放了他吧,工具箱真是我砸的。水皮说。

保卫处长说,我的救火英雄哎,这种事怎么能替代呢?你是害他啊!

第二天,厂里对李月浩作出了严肃处理决定:从电炉车间调到环卫处,扣发一个月工资,写出深刻检讨。“罪名”是:破坏生产工具,还诬陷救火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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