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不说话,蒋彦泽继续说道:“你的烦恼是不多——家境小康,父母恩爱,对你爱护有加。你从小学习就好,老师同学都喜欢你。你有理想有目标也有本事实现。你有什么好烦恼的呢?说起来,唯一曾经让你烦恼过的,大概就是我了。这么想想我竟然还觉得挺荣幸的!”
他轻笑了一声,但她感受不到他的笑意,心下微凉。
“齐继,你很矛盾,你知道吗?你一直在做自相矛盾的事。就算当初在一起是一时冲动,可是没有人会用那么差劲的理由分手。如果不是相识多年,自恃对你非常了解,恐怕我都要怀疑你是故意耍我了。”
“不是,我没有……”她忍不住想要解释。
“你让我说完。其实第二次模拟考试那天,是我先看到了你父亲的车。余曼琳那天告诉我她收到了北影的专业课合格通知,和我说专业课成绩和文化课成绩的事。我远远看到了你父亲的车,就把她的手拉起来挽着我。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可我就是做了,我也知道你看到了。但我确实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对你对王校长我都很内疚——我以为对你不该有那么大的影响!这是你第一个矛盾。”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因为这个矛盾,我给了你一次机会——高考后约你见面,你没有同意。其实你要去美国读书的消息,我几个月前就知道了,我并没有想怎样。不过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这一去恐怕没有十年八年不会回来,甚至可能就在美国定居了——再见面的时候恐怕已经各自成家立业、儿女成群。“
说到这里,两人心中俱是一痛。
蒋彦泽停顿下来吞咽了几下,调整呼吸继续说:“所以到你离开的前一天我没忍住,还是想去北京见你最后一面。我没有把握你会不会来,就以同学聚会做借口,约了好几个人。发了信息给你,你没有回,后来打电话一直无法接通。给你饯别的饭局你不来,半夜你敢一个人来我的房间——这是你第二个矛盾!”
“此后,你又杳无音信了7年,我想这也许就是你要的各自珍重吧。在我几乎已经忘了你的时候,你突然遇到了我哥,在他面前摆出一副深情款款、旧情难忘的姿态,让他觉得你依然忘不了我,这是你的第三个矛盾!齐继,你到底想干什么,是想证明你对我还有影响力吗?吊着我,就这么好玩吗?”
蒋彦泽以这样毫不留情的方式拆穿她,每一句话都如同刀刃一般锋利。
17岁的他,即使再伤心再愤恨都没舍得说她一句,她明白如今他是真的已经不爱她了,以后,恐怕也不会再爱了。
这个认知深深刺痛了她,眼泪早已湿了枕头。
“我现在——可以解释了吗?”浓重的鼻音轻易出卖了她的泪意。
“可以。”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我先解释第二个。你来北京给我饯行,我是想去见你的,可我当时不在北京。收到你的信息,我第一时间买了机票往回赶,可飞机延误了,手机也没电了。我从机场出来就去找你,可还是晚了,你和徐开都已经醉的不省人事。我只能和蔡珩把你们送到宾馆,后来蔡珩先走了。”
“你不在北京?第二天的飞机去美国,你还到处乱跑?”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我去了上海。”
蒋彦泽心中一动,不由得看向她——黑暗中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齐继在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劲,有些话现在不说,恐怕这辈子就没机会了,齐继你一定要勇敢一些,让自己遗憾的少一些。
黑暗的掩护的确给予了她莫大的勇气:“我想在出国前再看你一眼,就一个人偷偷跑到上海。结果还没到你们学校,就收到你的信息,说你在北京想给我饯行。你说的对,我就是很矛盾。很抱歉当初分手选了那么差劲的理由,虽然初衷是善意的,但还是伤害了你。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其实你因为报考北影中戏,和家里闹翻住到徐开家的时候,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蒋彦泽很吃惊,他一直以为除了班主任、除了徐开,除了同样报名参加了北影中戏艺考的余曼琳,在他自己公开前学校里没人知道自己想当演员。
他并没有想隐瞒她,只是出于男人的自尊心想等确定了专业课考试合格之后再亲口和她说。没想到后来发生了那些波折,以至于他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这个消息。
“我答应了徐开装作不知道,可是我真的接受不了你当演员!我们注定了要分隔两地,而你身边会有那么多漂亮女孩子,和你朝夕相处,演绎一段段男才女貌的青春故事。以后还会有更多女孩子爱慕你崇拜你,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不是你做的不够好,是我对自己没信心。一个余曼琳就能让我自惭形秽,何况成千上万个!”
她坦诚了自己心中的困扰,眼泪缓缓的在脸上流淌。
他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他们日日相伴,他竟然完全没有觉察到她的不安和担忧,他是不是太失职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以为他对她的好,已经可以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了!
想起他当年的坚持和抗争,她惨淡的轻笑,一字一句的回答:“当演员是你的理想,你为了实现它不惜与你所有的亲人为敌。看你孤军奋战的那么艰难,我——开不了口。演员这条路你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比别人走的辛苦,难道我还要给你的理想增加重量吗?”
“你担心我不会选你?你觉得我不会为你放弃当演员?”他同时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恐怕当时的自己只会努力安抚她的不安,试图改变她的想法,不会意识到她的不安会严重到断送掉他们之间的缘分。
“其实,我也害怕你选我。”
“为什么?”
“那样的话,我就是以爱情的名义剥夺你的理想。我将永远背负这个十字架,不知该如何面对你。”她从不敢低估理想之于他们的重量,特别是被迫放弃的理想。
“你就从没想过把你的担忧告诉我,我们两个一起去面对去解决吗?你真的懂爱情吗?”
她换了一口气:“如果那个时候不是你所有亲人都反对你,我应该会开口吧。”
蒋彦泽能明白她的顾忌,可仍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所以你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甚至连真正的原因都没有让我知道,我就这样被放弃了。你这么做,和我们最痛恨的家长专制有什么区别!你是不是也要告诉我你是为了我好?”真的好讽刺!讽刺的让人想笑又想哭!
她心中剧痛,泪如雨下,却只能道歉:“对不起!我不敢、也不能让你做这个选择!”
她一直不敢想象,若有一天告诉蒋彦泽真相,他会是什么反应,是冷漠、鄙视还是愤恨?她也曾想过,只要能获得他的谅解,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希望她都愿意全力以赴去争取,只求他能给她一个机会。可现在看来她连这万分之一的希望都不会有了吧。
“你也不愿、不能委屈自己继续和我在一起。齐大小姐从小到大何曾受过半点委屈?谁——又委屈得了你呢?”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她心如刀绞,泪水不断的涌出眼眶,她明白自己解释再多也没有用了。
她不冤,是她放弃了他放弃了他们的爱情,她从没为拯救他们的感情做过任何努力。
“那现在呢?我依然是一个演员,依然从事着让你害怕的职业,你为什么不继续躲开?”他黯然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嘲弄。
这应该是他们最后的一个晚上了吧?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她还有什么不能说呢?
“我不想在几十年后,以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作为我们故事的结局,我想亲口告诉你——告诉你曾经有一个人,默默的爱了你很多年。”
蒋彦泽觉得胸口几乎要炸裂开来,以他对齐继的了解,他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她的解释让这些年她种种的自相矛盾都明朗起来。
真相竟然是这样的——他竟不知道应该责怪谁,又究竟是谁之过。
室内的黑暗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起身抓起椅子上的外衣,往门口走去。
他终于要走了吗?这一走大概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吧?她不能就这么让他离开!她慌忙起身下床,跑到他身后将他紧紧抱住。
“蒋彦泽,对不起!是我懦弱,我自私,我自以为是!我不战而降,做了逃兵,我不配拥有你的爱!可我还是想求你,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意用我拥有的一切来交换——哪怕你能给我的原谅只能是不在乎了,彻底放下了。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她泣不成声的苦求。
他没有回头,声音冷漠到了极点:“齐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很伟大?”
“呵呵——“她忽然笑了起来。
收回抱住他的双臂,她打开壁灯来到他面前,脸上满是泪痕,依然笑个不停,笑着笑着复又啜泣起来,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她渐渐止住哭泣,用红肿的双眼一遍遍描摹着他的面容,仿佛要把他此刻的样子镌刻在心上。
“不是,我一点都不伟大,其实我的内心很丑陋。”
她神秘兮兮的靠近他:“选择当时分手,我是有私心的。我知道当时你爱我至深,那个时候分开,你会永远记得我,记得我们曾经拥有的最初的美好。即使后来你还会爱上别人,也没有办法磨灭关于我的记忆。”
她停顿了一下叹道:“你知道吗?当我发现你的理想和我想要的生活背道而驰,我最害怕的竟然不是失去你,而是被你嫌恶厌憎。如果我拖累了你的理想,恐怕难逃这样的结局。所以,哪怕你爱我至深,哪怕你把我捧在手心里,哪怕为了你我有勇气和全世界为敌,我依然不敢——不敢站在你理想的对立面!其实当时在我面前只有两个选择——是做你心头的一道伤痕,还是记忆里的一粒尘埃?”
她勾起嘴角,似冷酷又似自嘲,微微扬起头,一双泪眼紧盯着他的双眸,朱唇微启:“我选前者!”
蒋彦泽看着她,眼泪不由自主的滚落下来。
她缓了缓又继续说:“我也并不聪明。我高估了自己又低估了爱情——我以为我能做到‘拿得起放得下’,我以为我的信念可以支撑我继续前进。可分手后的每一天,我的心都被理智和情感撕扯着,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去上海读大学陪你。可是——可是没有了学霸的光环,齐继该拿什么来配蒋彦泽——家世平平,相貌平平,除了学习别无所长,性格又孤拐的很。若你执意和我在一起,恐怕又是一场家庭革命!你忍心让亲人再失望一次吗?”
她喜欢的男孩子是住在城堡里的小王子,可她却不是公主,她只是平民家的野丫头,没有任何筹码和他谈一场不计代价的爱情。
泪水一行行流淌着,她没有试图擦拭:“我没有办法奋不顾身的陪你爱一场——当我发现即使放弃所有,还是看不到我们的Happy ending,除了放手,我想不到任何活路。你现在知道我的内心有多丑陋了吧?这世上爱一个人的方式有那么多种,我偏偏选择了最懦弱也最自私的一种,我根本就没有资格说爱你,也没有资格爱任何人!高考之后,我甚至不敢再见你——因为我知道,再见面我一定会哭着求你回头,前功尽弃——可依然改变不了我们终将相背而行的结局。”
她泣不成声,强忍着哽咽继续说:“洄洄说每个女孩都曾是天使,她们为了某个人折断翅膀落入凡间。可我却在凡尘之中错失了你,从那一刻起,我已成魔。洄洄想错了,我才是魔鬼——你就是我的心魔。”
她缓了一口气:“对不起,是我犯了规,是我看到你堂哥没忍住。既然选择了一别两宽,我就不该再打扰你。你不用走,该走的人是我。谢谢你,爱过我;对不起,我一直爱你。”说罢,不等蒋彦泽反应,打开房门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