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顺干完那事，一勒裤子，酣畅淋漓的出来了。手上攥的那瓶茅台酒轻而易举地荡出了几滴嬉皮笑脸的得意。
他抬头瞅了眼屋外，已入黄昏。今年的寒气死长，春天已摇醒大地，哺育万物了，屋檐的冰条还在叭哒叭哒地滴着黄泪，哭泣着它们即将失去的日子。一出村口，夕阳便逮住了马顺的影子，不由分说地把他的影子推倒在雪地上拖着，又细又长，歹毒的很。
翻过一道沟，爬上一个坡，马顺出气便不那么绅士了。寒气不露声色地把夕阳鲸吞掉后，对人世间大张旗鼓地撒起野来，把眼前的黄土小路冻得痉挛着，一会儿粗，一会儿细，抽筋似的。路旁水凼里的小星星泡白了脸，哆嗦着，可怜巴巴地叫冷，眨着求救的眼睛。马顺不再忍心看去。见着水凼便跺上一脚，做了一路英雄。当他看到村支部的灯光在向他皮笑肉不笑地引诱时，他也不怀好意地笑了。
从马顺家到村支部只不过五里路程，可他走了几年，仍没能走到尽头。为什么？天知道！
马顺说他爹在淮河一条支流的荒野处蹲了二十多年的水文站才蹲出他这么个儿子来。可在他十岁那年，他爹得肠梗阻因交通不便，没能与家里任何人商量一下就到大禹那里开水文站的研讨会去了，把他的爱情产品极不负责任地丢在了淮河边上。妈妈因为是个农民，没有工作，只好硬撑着一家人的日子。撑到他十五岁初中毕业时实在撑不下去了，他不得不与书本忍痛告别。水文站的领导和职工看他怪可怜的，又因他爹的余热还没有完全彻底地散去。就让他到水文站端了个临时饭碗。可这个饭碗太娇气，害得他整天提心吊胆地端着。
到了十八岁，参军的年龄向他微笑了。现在当兵、有户口的，比考大学管用。三年期满，回来铁饭碗一端，就有人供着。
他报了名。见了支书叫大叔，见了治保主任喊大哥，很乖。那个虔诚的样儿，把自己都给感动哭了。
就这，没走掉！
原因很简单：钞票！
马顺傻了眼，一切都合格，凭什么不让走？捶胸顿足问苍天，苍天只冷笑：人间事情太复杂，有时都颠倒、谁能管得了。他没辙了，睡了三天，卧了三夜，三天三夜没吃饭。没用！
落差太大了。他身体检验合格后，又是蹦又是跳，狂喜着告诉亲戚，通知朋友，等他走的那一天，好好地为他热闹热闹。没想到，唉！真他妈的……他越想越生气，越气越恼火。后来听说他被县城里某个局长的儿子的小舅子给顶了，他真想去拼命。
上帝拦住了他。
不甘心，第二年又报名。这次可要好好地总结一下经验了。看来光有讨好的笑脸还不行，太简单了。这年头，要得那个，今年说啥也要给村干部们进行点感情投资。
不久，他家里的猪没了，鸡飞了，债有了，饭稀了。不错，这下村干部对他一脸的笑，笑出了希望，笑出了许诺。
可他高兴得太早了，受宠了一个月，许诺了一个月，希望了一个月，结果仍在原地踏步走。乡间的小路被他跑直了，山上的坡道被他爬平了；村干部的门坎也被他踩凹了。除了白白地扔了一大把票子外，得来的就是“对不起，名额有限，报名太多，小子哎，来年吧，拜拜！”
想到两年的失败，心里总是有股怪味。想笑，却流了泪。他气，他脑，他差点疯了。再次总结经验，顿悟：当今社会，在强有力的竞争中，得胜者，光有钱还不行、还得有人、有权，有靠山。这是药方。
他懂了。教训让他聪明了许多。他决心配治药方，再来一战。于是他开始拉关系，托朋友、找亲戚。还好，左牵右连，总算找到了十八代的姑老表。虽说有点牵强，但毕竟是层关系，管它呢。人到无求品自高。他去了。
精诚所致，金石为开，谢天谢地，没遭拒绝，他被“姑老表”热情地、仗义地推荐给了他的一个战友。接着，马顺便开始了关系旅行。
尽管如此，马顺第三年仍没能穿上军装。三个回合，一败涂地，使他大伤了元气。从此失败把他雕刻成了一个苦脸的汉子。总结第三次的失败经验教训，他又得到一条巅扑不破的真理——钱多压钱少的，权大压权小的。出奇？见鬼？哲理？一切都是真理。
气病一场，吐血一次，到第四个年头征兵工作一开始，他的当兵欲望又犯贱了。他听有人讲过，屡战屡败和屡败屡战是不一样的。这不，他又来了，不知今年又有什么新的招数。
马顺推门进去，村干部们先是一脸的惊愕，转而温怒，转而恼火；接着又转而热情，转而友好。“是马顺啊，大冷的天，到这里来是不是……啊？哈哈哈……”方头方脸的治保主任对马顺开放着嗓门，高门大嗓地友好了一下。
“来来来，这边坐，走那么远的路，冷不？”王村长欠了欠身，满脸的胡茬都在抖动着关心。”
“坐呀，还站着干啥，陈燕，给小马倒杯水。”精瘦短小的杨支书拉平了一脸五十多年的皱纹，指指凳子。
“来，趁热喝，好暖暖身子。”叫陈燕的妇联主任音调很甜，很亮，很柔润，马顺心里就有了好多梦。
“小马呀，又是来关心当兵的事是吧？几年了？没能让你走，我们有愧呀！唉，这年头当兵的事是僧多粥少，我们也难。你说是吧？”杨支书调整着语调，说得很分寸。
马顺双手捂着杯子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样子很虔诚，听了杨支书热乎乎的玩心话，赞同地点了点头，貌似理解了许多。
“理解就好。我们村支部初步商议了一下，今年说啥也得让你想法走成。”
“这下你该高兴了吧？啊，马顺？哈哈哈……”方头方脸的治保主任笑出了一脸金刚。
马顺心里明白，放下茶杯，向村干部夸张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地大鞠躬：“理解万岁，等待万岁！谢谢各位，这几年，你们为我的事费心费神地操劳，又伤神又作难，我马顺不是傻蛋，可只因为穷日子死皮赖脸地在我家里不走，总是对你们欠着心意。前天一位自称是我爹的黄河水利学校的校友，现在国家部门工作，终于找到我家，带瓶茅台酒说给我爹喝。他不知道我爹早已……为此，我把它带来了，孝敬领导们。”
马顺鼻子酸酸的，没再说。村干部们都听出了味道。看着马顺的样子，信。马顺告辞时，村干部都离开了座，远送门外，倍增几分阶级友情。
送走马顺，转回入座，马顺便挂在他们的嘴上下不来了。
“这下更有戏了，秫秫地里又跑出个李逵的弟弟李鬼来。”
“嘿嘿，没想到这马顺还收藏着这么个关系。”
“看来今年马顺可真要走了。”
“难说，俺们这里已放着十二张条子了，还外加雷镇长的电话，你看……哈哈哈……”
“没听出来吗，马顺现在有国家大单位的人了、鼻子大了压嘴。”
“不一定。俺们现在哪还顾得上这些，县官不如现管。”
“难啦！两个名额，十四个人争，哪个能是俺们下眼看得的？”
“马顺这几年也真算难为他了。唉，他怎么就不投胎到县长市长家里呢？”
“是呀，铜是铜，铁是铁，乌龟是乌龟，老鳖是老鳖呀！现在也真他妈的邪乎，这么多人要当兵，多给一点名额不就得了，害得俺们上帝似的。”
“嘿，我说村长，你感冒烧着了还是小脑萎缩了，怎么说起糊话了？要是那样，镇长还会给我们打电话？局长、乡长还会给我们写条子？马顺还会来给我们送茅台呀，啊？哈哈哈……”
“哈哈哈……”一时间，他们笑得都很灿烂，激活了一屋子的空气。
杨支书仰靠在藤椅上，眯着一对小眼睛，慢慢的喝茶，听着大家的策略变奏曲，似乎在捉摸着每个字的含意，品着每个词语的滋味，想着每个句子的价值。直到烧锅的老汉把夜饭端进会议室，他也没再从那张与小眼睛极不和谐的厚嘴唇里挤出一个字来。
村干部看到夜饭，眼里又有了新的内容，漾平了一脑壳子的杂念。什么县长的电话，局长的条子，暂都靠边站吧。不过，马顺另当别论，那瓶茅台酒还正在不失时机地帮助马顺与他们牵线搭桥的拉着关系呢。
村干部虽都久闻茅台酒大名，但在这穷乡僻壤里也许都没有领教过它的内容，谁个不想尝尝个稀罕？方头方面的治保主任以天降大事于己任的态度一把攥住茅台酒的瓶子，一张口咬掉瓶盖，从杨书记开始，一一倒了一圈。陈燕本来是不喝酒的，终究抗不住“好”字的诱惑，再加上杯子里的酒色荡着挑逗的光波，煞有情调。一口入肚，回味一翻，怀疑味觉欺骗了她，再喝一杯，仍然觉得不怎么地道，有股怪味。她皱了皱眉头，实在不敢恭维。心想：好酒原来也不过名声而已。可她不说，怕大家笑她浅陋无知。看看大家，治保主任也没了开始的兴头；其他人也都没喝出个想象的效果来。
其实人们都有陈燕的这种心理，可谁愿意暴露自己的无知呢，喝到最后，治保主任实在憋不住了，冒了一句：“这酒会不会有假？”
“好酒都这样，度数低。”村长砸着嘴，为了证实自己的高见和学养，又咂了一口，其实没再下肚。
大家又强忍着喝。杨支书喝了一辈子的酒就是从没有喝过茅台，但他总觉得这酒的味道不纯，不是真正的酒味，一定有问题，马顺会不会在酒里搞鬼？这个念头一闪，他被击了一跳，全身的毛孔唰的都张开了，立即启动红色预警信号，他忙放下酒杯，制止大家：“都不要喝了！你们说马顺为什么要送这么好的酒给我们喝？这几年，他没有走掉，会不会对我们进行报复？现在小年轻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
一语惊四座。大家的脸色唰的一下子都看不得了，灰的灰，白的白。马顺定会在酒里下毒。只知道美酒，却丢了警惕。这下倒好，全让马顺给害了。于是，大家各抢各的有利地形，排毒求生。吐不出的，用手指伸进食道里抓抠掏弄。一时间，整个村支部是天塌了，地陷了，鬼哭狼嚎，污秽熏天。吓得黑夜紧拽着空气，抓扯着万物控制不住地抖。
治保主任翻江倒海，把肠胃折腾空后，立即想到了自己的责任、拨通了电话。
救护车来了，闪着蓝眼，分割着夜空，把村干部装走了。
公安局的警车摇滚着红灯，炸着响声，把公安人员装来了。
车声惊破了一村子人的好梦！生产出了一世界的新闻。整个村子被这一红一绿的惊惹，彻底不那么安分与老实了，每个角落里都在流窜着惊慌与恐惧。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就三五成群，争先恐后地讨论着昨夜发生的事情。不久就知道了一切，清楚了一切。渐渐地，人们的表情就开始有了全方位地调整；谈话的内容也完全彻底地化解了村民们下田劳作的疲劳。
经常挨揍的孩子们这几天是满世界的疯狂。他们莫名其妙的是不知道爹妈为什么会对他们突然减去了已经习惯的武力管制，同时也挑逗起了他们能永远过上这样幸福日子的欲望。
俗话说：弓不惊鸟，鸟自惊；鬼不吓人，人自恐。其实，村干部们是虚惊一场。
公安局法医化验的报告结果，茅台酒里含有三种主要成分：
一、酒精；
二、水；
三、人尿；
事后，马顺淋漓尽致地咀嚼着报复的快感，同时也在咀嚼着他放荡不羁的胆量，还有人们搭配给他的笑声。从这些咀嚼中，他似乎朦朦胧胧地嚼出了自己的价值。至于村干部将要对他怎样进行轰轰烈烈地处罚，他不管，哪怕叫他蹲监狱，他心里坦荡，值！
然而，马顺又错了，他就是想得满脑子开花，也不会想到村干部竟对他又友好了一次，特别是杨支书，力排众议，拨乱反正，仅让他参了军。临走时，还亲自给他送上了火车，并给了他三百元钱，完全彻底的对他良心了一回。这下，倒临到马顺的情感不那么酣畅了。面对杨支书这一反常态的恩赐有些不适应了，他不得不对杨支书重新认识，重新理解，认识与理解诞生了他对杨支书的敬重。敬重又压弯了他的双膝，跪下了。双膝撑起了他的忏悔和灵魂，还有对人世间的重新定位。
杨支书的超凡大度与侠肝心肠拔高了自己的形象。在马顺及整个村民眼里，他一下子闪光了起来。但他的老伴却跟他过不去了，对他是一千个地不理解，骂他是老昏了，糊涂了，不然，就是脑子里进了水，要不怎么会阴阳倒挂，好坏不分，丧失了作人应有的原则，没有了阶级立场？终于有一天，他被老伴为这当事给折腾捉弄得没日子过了，不得不向老伴炮轰似的开了腔：“你呀真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傻婆娘，懂得个屁！简直就是一头猪！想想看，我在这个村子里风风雨雨地干了几十年，得到了什么？啊？别看人家现在整天对你二姨子大婶子地叫着，你想那是真心对你喊的吗？狗屁，那是冲我喊的，说白一点是冲着我身上这个职位喊的，其实他们心里恨着呢！说不定等我哪天下了台，二姨子大婶子的就成了对你的吐沫了。我当了二十多年的支书，唉，想来想去还真他妈的窝囊，我只不过是一块用不完的擦屁砖头罢了，那些人用得上了就把我拾了起来，用罢了，又丢了，连回头看一眼也懒得看呢，有什么用？屁用都没有！马顺这孩子我看得出今后他一定会有出息的，敢在酒里兑尿灌我们，就证明他是一条汉子。在这个时候你给他一条生路，他能忘了？三年五载、十年八年的一出息，不就成了俺们家的一条后路？你呀，你呀……！”
杨支书这么一启蒙、一点化、老伴果真地一下子就醒悟了。想到男人到底还是男人，要不然自己活到现在怎么也没有活出个聪明劲来呢。怎么始终也没能悟出到太阳在抛洒阳光的时候为啥还会搭配着阴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