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姒玼而言,雅鱼这样的女子从来都配不得做自己的亲母。
她稍稍会说话的时候,便被允常带去了长生台,自那以后便很少再见雅鱼,也不愿意去见。施夷光觉得她没有母亲照料,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很是可怜,时常偷偷带她到妇姜宫外头转转,好让她与雅鱼说说话。
但雅鱼却一次都没有去寻过姒玼。
司马千告诉姒玼,她这一辈子并没有血缘之亲,她虽然有严父亲母,但这亲母不是亲母,亲父更不会是亲父。她是一个可怕的厉鬼,不知是从哪来,为何而来,史册上本没有她,日后也不会有她。
她听完只觉得生气,但又不能杀了司马千,只好让人捉住了他的儿子司马庄,将他绑在自家门前的大樟树上活活烧死。
现在想起来,姒玼似乎还能听到司马庄在火里撕心哀嚎,皮肉烧得滋滋冒烟,嘭的一声炸出了一片骨渣。他的亲母哭着赶来的时候,他已然烧成了黑炭,四处皆笼罩着有些焦香的乌烟,姒玼离的远,但还是可见他大张着嘴,头脚蜷缩,黑漆漆的好似要将人吞灭。
司马庄的亲母平常时候瞧着文文弱弱的,发起疯来却一把推开了拦在姒玼身前的寺人婢子。但姒玼却不怕她,只一步接着一步走到她跟前,冷笑道:“你也别恨孤,孤原是打算司马宗族上上下下都投进火里去,看在你是孤亲母姊妹的份上才饶了你,你若要恨,便恨司马君,若非他满口胡言乱语,孤也不会如此作人性命。”
她双指在地上擦出了五道血痕,好似地狱恶鬼,只不停哭不停的咒,恨得好似眼里流的都是鲜血。
姒玼转过身,心里有些黯淡的想道:这或许才是亲母吧。
羊婢煨了汤,从外头端了进来,却瞧姒玼好似丢了魂魄一般,支着头愣愣的盯着案上的烛火一跳一动,“公主快来尝尝,这是前几天太子送来的草鱼,羊婢也不知应该怎么做,便去外头摘了一些紫苏叶放在里头,公主尝尝看。”
姒玼回神,“是哥哥送来的?什么时候送来的?”
“公主被文种丞相接回来的时候,丞相从车上提了一只草篓子,说是太子特意给公主捉来补身子的。”
草鱼肉腥刺多,姒玼以前是瞧也不会瞧一眼这样的鱼汤,但她听是鹿郢为她捉的,还是掀开了黑泥陶碗,鱼汤清甜,她吹开一片水雾,浅浅的抿了一口汤。
“公主觉得如何?若不爱吃这个,羊婢待会去问夫人讨两个鸡蛋过来与紫苏叶炒在一起,可好吃了!公主这几日都没怎么吃饭,是该好好补补了。”
姒玼点点头,放下陶碗,“刚才外头在吵些什么?”
“好像是晋国来了使臣来了九嵊,大王派来了牛车过来接君夫人,也不知要去哪里,下头的婢子们问了一句,便被那赶车的寺人抽了好大一巴掌……”
姒玼愣了愣,半晌,低低叹了一口气,“哥哥醒了吗?”
羊婢苦了脸,“羊婢去问过了,但伺候太子的婢子们说夫人不许她们与公主说话,要是公主来了,尽管把门关的死死的便是……公主是知道的,羊婢原是君夫人身边侍候的婢子,以前就不怎么喜欢羊婢,现在又自顾自的到了公主身边,君夫人心里更生羊婢的气了,羊婢方才去问的时候,被守门的婢子们指着好一顿乱骂,更别提进到里头去瞧太子了……”
姒玼却并不生气,半晌,冷笑一声道:“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了,还要念着儿子好不好,真是母子……”正说着话,她咬到了舌头上的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羊婢有些心疼,“公主嘴里的伤口可还在流血?这样拖下去可好不了,要不羊婢去山下请一个巫医来瞧瞧?”
姒玼摇摇头,“不必。”
“公主,羊婢知道有些事羊婢不该问,但羊婢还是觉得……”她抬起头,眼眶微红,“公主去了邑华周宫后彻夜不回,羊婢便出去与人讨信,却听说公主……公主咬舌自尽,让婢子们赶紧去换上麻衣……”
“丞相将公主接回来的时候,婢子问他公主嘴角为何挂着一道血,丞相却闭口不答,只让婢子好生照料公主,莫要让公主再自怆轻生……”
她流了眼泪,泪水顺着眼睫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羊婢知道这些事,羊婢不该来问公主,公主被那吴人贼子那般糟践,换成是羊婢,也要起了……那种念头……”
“羊婢只是个婢子,不会说什么生生死死的大话,羊婢从小父母双亡,来了九嵊山宫里做婢子,宫里的人欺辱婢子家里没什么人,只有公主愿意为婢子出头,婢子……婢子心里已经将公主当自己半个女儿,公主若是真的自尽了,羊婢也没什么活头了……”
即便是知道这话并非是真心实意,姒玼却也有片刻恍惚,这几日难以平复的怨恨憎恶,好似忽然从心头陡然落去,虽然只是一瞬,却也让人有短暂心悦。
她垂了眉眼,从奶白鱼汤里挑出了一根粗刺,“孤并没有轻生的念头。”
“那公主……”
羊婢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烛光黯淡,她抬起头,泪水蒙了眼睛,只模糊瞧见姒玼的脸笼在淡淡水雾里,眉眼清冷淡漠,好似伸手轻轻一摸便消逝而去,只对着烛光不紧不慢的喝完羹汤。
“放心吧,孤不会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
夜半,雅鱼还是没有回来。
姒玼从榻上爬起来,偷偷掀开了一角木窗。窗格上爬满藤草,抖落一片灰尘。
后院生了一片竹林,清冷月光照着竹林暗影憧憧,斑驳陆离,竹叶簌簌而落遮挡了人的视线,但姒玼还是瞧得清楚,竹林里果然站了一个人。
是景啸。
姒玼总觉得景啸是认得自己的,但自己却不记得她与这么一个人有过交集,她只觉得他那张脸瞧着可真恶心,自己小的时候,是万般不会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她合上窗户,骂了一句:“刍狗。”
夜猫咕咕,夜凉如水。她坐在榻上沉默久久,最后还是点了一盏灯,推开门走到外头,还未来得及穿上鞋,面前便多了一双手拦着。
“公主要去哪?”
姒玼却不意外,“司寇大人可真是为小乞殚精竭虑,怎么那么晚了还在外头守着小乞。”
他低下头,道了一句“太子所命,不敢违背。”
“小乞去瞧哥哥也不许?”
“太子命臣日日夜夜守着公主,不许公主踏出这个院子半步,公主莫要为难陪臣。”
她直起身,眉眼似染了月霜一般,额头光洁饱满,眼睫如蝶翅一般娓娓颤颤,“小乞知道司寇大人有命在身,但小乞只是想去瞧一眼哥哥而已,还请大人放过小乞,小乞定重谢司寇大人……”她伸出手,指尖自他腰侧渐渐上滑,轻轻点在他的胸膛,离得近了,姒玼闻到他身上辟芷香灰味道,却是楚人最爱用的香草。
景啸低了眉眼,一眼也不瞧姒玼,只低低道:“夜已过半,想必越太子早已安睡,公主还是等明早再去吧。”
“司寇大人怎么变得这般无情……”她忍下心中厌恶,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身,领口绣满了鹤鹿花草,磨着她的脸颊微微刺痛。姒玼抬起眼,眼睫纤细湿润,好似蒙上了一层清白水雾,“那日大人把小乞嘴唇都咬破皮了,今日却又翻脸不认人了,小乞原本以为司寇大人对小乞是殊于常人的呢……”
他呼吸一滞,没有推开姒玼。姒玼笑得眉眼弯弯,只踮起脚,伸长了手抚上他的脸颊,月色清明,映着她的眼瞳好似猫儿一般,幽蓝清冷,“大人是不喜欢小乞了吗?”
他脸上凝成了冰,没有一丝神情,但指尖却微微颤抖。姒玼握住了他的手,声音好似化作了千丝万缕的水底绿绦,“司寇大人的手好凉,让小乞给大人暖暖吧……”
“公主?”羊婢推开门,睡眼惺忪,“公主在与什么人说话呢?”
他猛然回神,一把推开姒玼。姒玼被他推得跌在地上,撞疼了手臂,再抬头,他已经不见了。
羊婢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错看,“公主方才是与吴太子身边的司寇说话吗?”
姒玼半晌没有说话,只垂着头不言不语。羊婢走近了一步,“公主别坐在地上了,晚上凉赶紧回去睡觉吧。”
她抬头,一张脸苍白如鬼,眉眼皆隐在黑暗中,只沉沉望向羊婢,“你出来做什么。”
羊婢吓了一跳,腿一软跪在地上,“婢子……婢子……是听到外头有人说话,害怕公主又是被那舒邑世子……所以才出来瞧瞧……”她不敢抬头,后背出了一层冷汗,濡湿了内衫。
也不知跪了多久,她抬起头,却见姒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走到她的身前,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低低道了一句:“时日无多,强留无用。”
“公主……”
她扯嘴笑了笑,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好了,孤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