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知心人有心人,一心人。
还记得那年我满六岁,长兄殿下已经是十四岁了,入主东宫受封太子,就是那一年被我砸到地上差点归西,从那一年开始我就死活求着父皇要和长兄殿下一起住在东宫,每天和他一起去半步堂,去六杏馆,虽说都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父皇也没指望我去半步堂六杏馆能学的多能文能武,但是跟着长兄殿下安静待在一个地方好过我一个人乱跑撒泼。于是得了父皇准许,我便每天喜滋滋的和长兄殿下一起去练武读书,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当时因为世代的功劳得以和皇子贵胄子弟们一起在宫里学习的秦奕勋。
往常都是自己待在一边廊下,自己玩自己的,小帝姬的目中无人总是让我看不见也很难在意一个人,所以在那之前,虽然日日见到,我对秦奕勋没什么印象。可那天,半步堂的教学师父何概安排了一个作业,他在房梁上放了一个玉佩,谁能在第二日中午拿到,就可以在今年年末的考核中获得免试的资格。半步堂的教学师父向来是一视同仁没有丝毫的变通可言,所以我知道哪怕长兄殿下是太子,也不可能有半点例外,可是今年是长兄殿下当太子的第一年,若不能事事比旁人优秀,有心人会说长兄殿下难当大任,因为不够心狠的长兄殿下已经被说没有帝王的大气,说他优柔寡断了,不能再让他在这种事情上被人诟病。所以,鬼点子就在脑海里晃啊晃地亮了起来。
那天下午,我成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伺候我的小宫女汐乐帮我躲开嬷嬷的看管,拿着长兄殿下给我的腰牌偷偷跑进宫里,至于为什么不能自己大摇大摆的进去,当然是不能让那些人知道是我去拿玉佩的啊。从小闭着眼睛跑来跑去的皇宫内院对于我来说,每一道守卫每一个拐角我都知道。所以到达半步堂也不过是半炷香的时间,我让汐乐守在外面,一旦有人就往屋里扔个石头然后躲起来,想来也不会有人在意房梁上的事情。
以前在东宫爬树的经验还是有的,想来一个房梁而已,谁知道何概这个老头子竟然安排人把柱子都磨得湿滑让人难以找到着力点,我爬上去竟然比进宫还多出一炷香,等到坐在房梁上的时候,已经能看到外面的日头西垂了。可是……何概这老头儿是不是坑人呢?这哪有什么玉佩?难道是被别人拿走了?开什么玩笑,不是应该离开半步堂马上就去六杏馆听严瑴老头儿讲经史子集吗?这么想着,沉浸在震惊久久不能回神的我自然就没有注意到汐乐扔进来的小石子,直直坐在房梁上一动不动,直到一声稚嫩的怒吼声“何人如此大胆擅闯宫廷重地?!”
我被这一声吼得一愣,已然忘了其实我可以用帝姬的身份压他的,直到被人分不清男女地重重拉下来,我还是一脸的不明所以,来人看着我一身的宫女装,以为我是派来洒扫的小宫女,虽然愧疚刚刚下手重了些,但是很快就开始说书先生一样的说教,“这种洒扫房梁的事情应该交给其它小太监或者小侍卫来做,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随便跑到房梁上呢?你也不想想万一摔下来你这身子弱不禁风的可能承受得住?”
我盯着他的眼睛,耳边环绕着他喋喋不休的指教,心里唯剩下一个念头,他生的真好看。能看出些将门之风的凌厉眉眼,温柔起来却好似一汪春水的净池,不带丝毫桃色有些高冷的感觉,薄唇时而轻抿,想事情的时候会不自觉紧闭。我看的入神,一时之间,全然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何等的狼狈模样,而我呆愣的样子也成功吓到了他。“你……你……你没事吧?是不是刚刚摔到哪了?要不要叫太医来给你瞧瞧?”叫太医?这宫里的主子都是心气儿高的,就连平日里对我们温柔似水的母后,面对下人们都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更不要提为受伤的宫女请太医,这么些年,如此温柔对待下人的人,除了长兄殿下,他,是唯一一个对一个“宫女”说,我给你请太医来瞧瞧吧。
他真的很温柔,我这样想。
“我没事我没事,我只是在想事情想出神了而已。”自认为姣好的容颜绽开一个无害的笑容,如同三冬时节化开冰雪的阳光,很多年之后我才从秦奕勋那里听得,原来我们之间之后的种种,皆是源自那天我发自内心的那个笑容。
他好似放心的舒了一口气,向我伸出手拉我起来,“还有啊,我不是小宫女,我是金浣颜。”他顿了一下,好像在极力回想这个熟悉的名字是谁,然后他顿悟了,然后他很惊惶地向我行礼,我皱了皱鼻子,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好啦,不打不相识嘛对吧,我挺喜欢你的,以后我们做朋友吧,很好很好的朋友之间是不分嫡庶尊卑的,所以你不用跟我行礼。”他摇摇头,一板一眼的回答,“这不可,帝姬殿下到底是帝姬殿下,我们这种……”真像定远将军,我这么想着,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我说可以就可以!不可以拒绝,你要是担心有人说你不懂规矩,那……你见到我行礼,但是你要拿我当朋友!”我双手叉腰,用一个看起来很凶的姿态,却把他逗笑了。彼时圆润的圆脸扬起的故作霸道,也许真的很好笑吧。
“那好吧,我们是朋友,我叫秦奕勋,以后,秦奕勋和金浣颜就是朋友了好不好?”那年十二岁的秦奕勋和六岁的我大概都没想到,这一句话,成了往后我们之间牵扯不掉的羁绊。
那天秦奕勋终是担心一身宫女打扮的我被人当成真的宫女欺负,把我送出宫,送到东宫大殿,一路上我们聊了很多,比如喜欢的点心,喜欢的兵器和诗集,还有各自之前遇到的很多有趣的事情,我知道他是定远将军的儿子之后,跟他说,我很喜欢他的母亲,他说秦夫人也很喜欢我,说我没有架子很真实,我问他,为什么是真实呢?人活在世上,不都是真实存在的吗?秦奕勋摇摇头,他说不是真实存在,是最真实的样子,我摇摇头表示不懂,他笑着拍拍我的脑袋,说,“以后你慢慢会懂的。”过了一会他却说,“还是不要懂的好。”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笑,然后我也笑了,那天真的很开心,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开心。
后来他问我了一个问题,竟是让我意想不到的一个问题,他说,“为什么你称呼太子殿下是长兄殿下,而是皇兄或者皇长兄?”说实话,这是我的一个执念,是我当初被长兄殿下抱在怀里哄着睡觉的时候反复思考的结果,但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他们只觉得随我开心就好,怎么叫如何叫都与他们无关,没人会在意我是怎么想的。连长兄殿下都没有注意过我对他称呼的不同,秦奕勋,是第一个。
“因为,无论是皇兄,皇长兄,太子哥哥,皇子身份和太子身份都在前面,我希望我和长兄殿下,是长兄在前,殿下在后,我们先是亲人,才是君臣。”秦奕勋良久没有接话,我以为他是笑我在这地位分明的皇城里对真挚的亲情抱有痴心妄想,可许久之后听得他一声感叹“我终于知道母亲为何如此喜欢你了,你真的很特别。”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当何概老头儿布置下来的当时,秦奕勋就成功拿到了玉佩。而从那天之后,我和秦奕勋就成了朋友,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秦奕勋得了个便宜爱惹事的妹妹,秦奕勋和长兄殿下不同,长兄殿下看似与我更亲密,但是毕竟身受皇城规矩教导,有些事情上面总是喜欢约束我,教导起来也是严苛,他更希望我是不被人诟病的帝姬殿下,就像我希望他不被人诟病一样。可是秦奕勋更清楚我想要什么,更多的时候,他会帮着我去糊弄长兄殿下,我也在他的宠溺中越来越无法无天。
我开始越来越依赖秦奕勋,虽然长兄殿下的位置依旧是不容置疑的,但是我们都心照不宣的清楚,秦奕勋在我这里已然有了甚至可以和长兄殿下匹敌的地位。而这一切,都在秦奕勋远在西北边境打仗的父亲秦景城传来军令,要当时年仅十五岁的秦奕勋带兵去前线支援的时候改变了。
那年我才九岁,那天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和长兄殿下一起去半步堂,路上还在想,等见到了秦奕勋要把昨天嬷嬷教我绣出来的君子兰拿给他看,跟他说我现在可是会绣东西的人了,以后叫他不要笑话我只知道什么点心最好吃。可是等到了半步堂,却没有看见秦奕勋,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到的。
“白伯素!”我就近跑到白伯素的桌子旁边用书卷起来把他敲醒,白伯素生无可恋的忍住被吵醒的脾气,看清我的样子就知道我要问什么,“奕勋的父亲传了军令来,要他去西北打仗,今早刚到的军令传到了半步堂,催的急,他已经去军营调兵了。”说完,白伯素就趴下继续睡去了,我愣怔在原地许久,直到有人传信来,说要长兄殿下等一众在半步堂学艺的贵胄子弟去为秦奕勋送行。白伯素这下彻底睡不着了,所幸拉着我直接赶去天翼军右策营找秦奕勋。长兄殿下知道我的性子,也没阻拦,只是默默跟上。“小殿下,你等会可不要哭,也不要跟奕勋说不要走,奕勋这次去是为了保家卫国的,不要让他有牵挂。”
我看着白伯素,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我就要见不到秦奕勋了,想着想着眼泪就直直的往下掉,吓得白伯素胡乱的用袖子帮我擦着。白伯素和长兄殿下一般大,也是秦奕勋那个傻子少有的朋友,所以我跟他也算是一条船上玩大的朋友。他父母亲是之前战死沙场的平阳侯夫妇,自幼失去父母,皇祖母很心疼他,所以许了他一生的荣华,让他在帝都纵横肆意,活的像是六月的太阳一般灿烂。我对他的印象一直都停留在第一次见他,在六杏馆,他折下一枝梨花送到我面前,说“小殿下以后若是无聊,可以来平阳侯府找我,全帝都定是找不出比我更知道这帝都好玩的地方的人。”
但是有一天晚上,我偷偷跑出东宫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看到了一个人掉眼泪的白伯素,那天晚上,他跟我说,其实再多的金银钱财,都换不回承欢父母膝下的天伦之乐,回不来的就是回不来了,用什么都换不回来。
那天晚上,我抱着白伯素哭了一晚上,我也不知道我哭什么,但是心里就是很难受,好像被人灌了一杯水进去,好像要溺死在这无边的黑暗中一样,白伯素还笑我,笑我明明是他伤心难过,我却哭的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一样。那天之后,白伯素依旧是帝都第一风流公子哥,骑马喝酒,吟诗听曲,活的像个太阳,但是只有我们两个清楚那天晚上的秘密,讳莫如深。后来,白伯素收了我当徒弟,不教我武艺诗文,只教我作对子传花令,整天逗着我让我喊他师父。气得长兄殿下经常指着白伯素说他是个带坏他乖巧听话妹妹的小王八羔子。
我抓着白伯素的袖子,我问他“师父,奕勋哥哥会不会回不来了?”白伯素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脑门,“傻子,这话可不敢乱说,奕勋一定会回来的,但是如果你要是让他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会担心你,担心你就会分神,分神就有可能受伤,你也不想让他受伤对不对?”我点点头,听得一愣一愣的,眼泪全都沾到了白伯素的袖子上,“那就不要哭了,奕勋会回来的,我们等他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最后一句,白伯素说的极轻,像是在嘱咐我,又像是喃喃说给自己听。我止住了泪水,擦干净脸上的泪痕,一脸浩然正气,惹得白伯素直笑。
那天,秦奕勋穿着银白色铠甲,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他好看的眉眼紧紧的皱在一起,嘴唇紧紧的抿着,他用口型告诉我,不要担心,我点点头,很郑重的点点头。后来听别人说,那次出征是因为秦景城被围困,没有援军就会守不住城,是一场很难打的仗。我站在长兄殿下身后,看着他骑在马上,他看着我们,却没有走近,我知道,他没有时间了。
但是我从他直直看过来的眼神知道,秦奕勋,他在答应我,他会好好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