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雨停,大堂见面,陈塘面色略有不自在,还处于宿醉的状态,连招呼都不打了。早饭时也昏昏沉沉,出于身体考虑我建议下午再看现场,他否决了。果然十点钟见到金主的那瞬间开始,突然跟吸了鸦片似的来精神,侃侃而言,言慈面善,就好像我认识的陈塘又回来了。
从郊区回酒店的路上,陈塘翻着早上从背景收到的传真面色一直不好。我偷瞄一眼主驾驶司机,这是甲方的探子,有堵在心头的不解也忍着嗓子眼。
突然接到倪诗蓓的来电,说是弄丢了一份下午要介绍的英文稿,现在急的热锅蚂蚁,拜托我无论如何要帮她赶一份大致翻译出来。
我心平气和打开手提电脑允了:“先把原件发来。”
我这边刚开始忙碌,陈塘突然收起了文件,勾着看副驾驶的我:“公司的事?”
“是。”
“公休日还要兼顾两地工作,看来要给你加薪了。”
我跟着回头看了一眼:“真的吗?”
陈塘点头:“当然了。”
“既然说到这儿了,要不着手和会计部打个招呼?”
“当然。”
我隐约觉得不对劲儿,这种风格的应答,完全脱离了他正常的言语模式——莫非昨晚。。。陈塘的酒量不是一般的差,不应该会对昨晚有任何印象。我又回头看他一眼,他那眼神仿佛就在等着我一样。
于是涨薪的话题到此为止。
“对了,你的衣服昨晚忘在我房里,我帮你收。。。”
“啊啊——”我慌乱打断陈塘的话,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司机,强扭着转了话题,“广州的天气真好呀,温度也好。”
陈塘咧嘴笑了一下,就当是回应了我的话。
从平静跨越到颠簸,就在顷刻间,急刹车似乎也来不及了,我感受自己的脑袋猛烈的撞击电脑屏幕刺痛,尽管安全带拉着,我也弹了半个身子进危险范畴。
陈塘从身后扒着座椅:“宣宣,你没事吧?”
胸口的疼痛感第一时间袭来,我捂着胸口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大口大口换着呼吸。
司机回过神来,近距离的声音一直绕梁在侧:“宣小姐。。。”
我抽出一只手来示意没事。
司机下车查看情况,陈塘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将我掰正回来,两只手在我脸上胡乱摸索。我好容易睁开一只眼睑,挡开与他的距离,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他额头上一道过分明显的淤血擦痕,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在路灯下消瘦的一瘸一拐的背影。
“宣宣,把电脑松开,你睁开眼睛,清醒一点看着我好吗。。。”
“我醒着呢,你别慌。”
陈塘拿开电脑之后,我挪着坐正身体,瞟了一眼挡风玻璃前面,司机正扶着一个五旬开外的中年人踉踉跄跄站起来。
“是撞人了吗?”
“你感觉到哪里不舒服了,需不需要叫救护车。。。”
稳定呼吸之后,抬头刚要安慰陈塘,又见他双手沾着血迹,心忽地又沉了一层:“你手上怎么有血啊,你伤哪里了?”
“是你的。”
我拉下前车翻镜,额头上最突出的一片渗着浓稠的血渍,粘着鬓角的头发。
这种视觉冲击而来的恐惧感已经完全超越了八百米的极限恐惧,我哆嗦着双手指着前面:“我开始感到生命的脆弱了,我有贫血的,不能流太多血——叫,叫上他们一起去医院,天大的纠纷保住命之后再说。”
在附近医院稳定住伤情,检查结果,受伤的地方还不少,左手臂的神经受到压迫,短时间内用不上力,胸前有一道硬物压迫的痕迹无伤肋骨,额头外伤,轻微脑震荡,医嘱建议修养两天。
拿着报告书在医院的走廊山遇到同样包扎的陈塘,他在脑袋受伤处贴了片纱布,仅仅这一处伤,却让我心中十分难过。
“很疼吗?”
陈塘走上前,从我脸上抹掉了一层泪,而我再开口时,声音已完全抽泣:“我不想看见你受伤,你经历过的每一次事故都在我脑海里无限放大,我怕你会没有感觉,怕你变成瘸子,怕你又会不记得我,你就一直好好的行不行,不要虚弱也不要流血。。。”
“好。”
时隔多年陈塘才又主动抱我了。
司机师傅致力于处理与路人的纠纷,我和陈塘在医院大堂等其他来接的车。
“出个差还赔个电脑,算公费吗?”
陈塘咧着嘴角打量我:“还有呢?”
还有,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工伤了,该有点经济补偿吧?”
“会计部要为你忙起来的事情,还挺多。”
“好在我跟你们会计也算七成熟了。”
我若无其事:“既然回北京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完成了,为什么还考虑接广州的工程?虽然我看得出来合作质量不高,但是你仍旧在考虑了。”
“对,我有在考虑。”
我笑了笑,本想乘胜追击一掘到底,司机突跑过来:“车来了。”
问题出在回去的车上,上车十分钟不到脑袋里下起了流星雨,晕眩感四面八方围剿脑神经,叫停之后吐在路边。司机跟着给我递水:“您没事儿吧。”
我擦了擦嘴角,回复点精神:“脑震荡的后遗症,晕车。”
陈塘比划着车的天窗:“你待会儿把头伸出天窗,可能会好一点。”
我擦着嘴角沿着路边步行:“在中国古代,这叫游街示众。”
“你想先休息一会儿吗?”
“我暂时不想不坐车,要不你们先回去,我走一会儿也就到了。”
陈塘拿了文件包,支了司机先回,迎上我一脸宠溺:“一起走。”
“这么热的天儿,你身体受得了吗?”
我接文件包的动作被陈塘躲开了,他指着我的脑袋:“你不也是。”
“我当然可以,你腿上不是有旧疾嘛。”
陈塘突然快速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指着路边的脚踏车问我:“这个是公用的吧?你有没有公民卡可以借车。”
“你走着路我都担心,骑车更不行。”
陈塘拉着我往车前靠近,用近乎撒娇的姿态点着车把手:“可以的,快点。”
我突然笑出来:“真不行啦。”
“真的可以的,你快点。”
我只是想多看一眼陈塘此刻的状态才会在拒绝数遍后答应开了一辆车,他指着后座没由来的高兴着:“我载你。”
坐在陈塘的脚踏车后座,我毫无顾忌的从背后环住他半腰,将半边脸贴着他的脊骨感受广州城市路面的轻微颠簸。
陈塘以我坐不了车为借口,给自己放几天留在广州的假。
决定留下来的那刻起,我开始盘算着本地的叉烧包,双皮奶,靓肠粉,煲仔饭。
答应给倪诗蓓的稿子还要赶,陈塘主动帮我的忙,用酒店的电脑十分钟搞定,要了倪诗蓓的邮箱发过去了。没两分钟倪诗蓓电话打来质问:“译文为什么从老总的邮箱发来?你是不是把我玩忽职守的事情给老总打小报告了。”
我看着陈塘的背影笑:“陈总在的,您有什么疑问需要我转达吗?”
电话那端骤然没了声响,陈塘见我通话中,用手势道别,回了自己房间。
洗完澡临睡前和夏歌儿通了会电话,情感进展,终究是没敢多说什么,只是将车祸遇险医院检查的结果拿出来闲话一番,夏歌儿却声声幽怨:“你终于把自己活成了他的样子。”
我想,命运是不是真的存在于生命轨迹,它借夏歌儿之口警告我,你还太年轻,这种幸福感不是用二十六年的时光就能换来的。
在酒店与医院之间往返数日,养好了头上的伤,陈塘这天得了闲,邀我出门喝茶。
我们搭乘露天公交,去了距离酒店三公里外的一个露天茶楼,午后的阳光频繁青睐陈塘的侧脸,缠着他的悠然,演变成浓厚的慵懒。闲憩之余,陈塘匀速端起清茶沾湿唇边再放回原处。
我托腮看他,往后百年我若有幸与他一起度过,不外乎是眼下这般了。时光荏苒在我和陈塘之间缱绻,走走停停也已然是近十年的光景。这十年人生中,有关陈塘的回忆竟占了大半,念及此,我的手已经盖在他脸上,陈塘没有回避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宣宣,我们重新来过吧。”
我猛然一惊,差点从桌子上翻下。小憩惊梦,桌对面陈塘拿开盖在我脸上的书:“做梦了?”
我换了两口气息,声音也有了觉后的沙哑:“恩,噩梦。”
“梦里,有我?”
躲过了他掌心的抚摸,我转头看向窗外:“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当晚预定隔天回北京的票,又突然接到北京来的消息,林地产也到了广州,盘下了一块郊区准备用来做游乐场建设,已经签约谈妥,白天刚做完奠基仪式,晚上有酒会,给LA发了邀请函,稍后应该就会有电话联系。我将此消息状告陈塘,下一分钟他果然接到电话,满口应着,说是准备一下就过去。
陈塘用公费给我俩购置了礼服,店员介绍的时间里,他已经穿上了,并且果断拆了价码牌,我有些难以抉择,带着一些店员的意见,试穿了一件一字肩的长裙,陈塘没有惊讶到流口水,却一直盯着我的胸不放视线。
“你往哪儿看呢?!”
“伤痕还在呀。”
我低头看了一眼,锁骨偏下位置印着一道直角凹痕,正是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拐角印上去的:“不然我换一件吧。”
“别,这件很好。”陈塘从其他模特脖子上取下一条浅灰纱巾,抖落开来直叠一重,在我脖子上饶了两圈,在后颈处打了个结。借势,我也抱了抱他,不知道是否是我这个借势的缘故,陈塘的这个结打了很久。
在林地产家的酒会上,为了避免遇见陈天,刚进门我就和陈塘分道而行:“我去下洗手间。”
趁着人还少,我找一角落坐着,远远看着是否有人跟陈塘敬酒,看着他是否即将达到酒量的上限。
“美女,一个人啊?”
我心里冷笑,这二度不变的搭讪,这人,应该也是数年未曾变过的。我转过头,看了林征一眼,笑了笑。
林征见我笑也不言语,皱了皱眉,又说:“我看你有点眼熟,咱们以前见过?”
“当然见过,美女总是让人印象深刻的。”
林征收起了几分玩笑,坐在我旁边打量,脑海中应该是一道灵光闪过,他记起我了:“原来是你,咱们的缘分也真是奇特,没想到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你还在呢。”
“我也没想到,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可没挤兑你吧,你怎么开口就骂人呢。”
“这么友好的对话,你也能听出骂人的意思来,啧啧,太玻璃心啦。”
林征干笑两声:“那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翻墙进来的还需要身份吗?要不,你先核实一下场内监控?”
“一件小事不必要记这么久嘛,再说了,前景好的话咱就是一家人了。”
“还是长辈。”
林征挠挠鼻尖,一副对我无言以对的样子:“你这暴脾气。。。我打心眼儿里喜欢。”末了似乎意犹未尽,咧着嘴补充道“一旦陈家不留门,我林家给你开个道儿。”
“希望贵府可以兴盛到那个时候。”
林征起身,似笑非笑。我别过脸算是与他别过,同时间又听他与人英文交流几句后先走一步,我这才放下心来扭正了脖子。一满头金发小伙再我旁边落座,互相安静了约两分钟,他终于先开了口,用腔正的英文问我是否一个人来,我搭着百无聊赖的节奏,和他聊了一会儿工作,言谈中得知他是林地产邀请的设计团队一员,仰慕陈塘从德国远道而来,言语走向似乎对陈塘颇为崇拜,听闻陈塘对此项目将会有所参与,力求一机会能与之工作,得自勉。
聊上正轨,陈塘突然搅进我们的谈话圈,金发随着我起身,似乎是认出了陈塘,忙打问候,陈塘与他畅聊了一下巴洛克洛可可和重工业,互相见解一番,直至有其他人前来招呼。陈塘身边总是有人,手中一杯换一杯,杯中一斟接一斟,我晃了晃发酸的小腿,趁他们谈话无间隙之时,欲慢慢退出圈层,陈塘突然伸出手掌心托着我后背往前进了一步,介绍:“这位是宣小姐。”
于是对方又开始和我打开了话匣子,问候了工作,谬赞了外貌,眼神里都闪烁着不可言说的心知肚明。
我跟着迎合,几个堂步走过,我以身体不适为由想要先行一步,陈塘也借此离位:“那我们就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