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伸手按住聂豹端着酒碗的右手,沉声道:“哥,这话可不能在酒后讲啊。”
聂豹掰开徐平的手,又给自己添满酒一饮而尽,道:“臭小子,你以为老哥哥我喝醉了?我告诉你,这会儿才是我最精神的时候。”
徐平探出身子,一把夺过聂豹身边的酒坛,道:“哥,阵前酒到此为止了,剩下的留作庆功酒吧。”
“阵前?怕是真开战了,你都不知道自己站在谁的阵前。”聂豹苦笑道。
徐平皱起了眉头,道:“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怎么会不是道自己站在谁的阵前?”
“臭小子,就会讲大话。那我问你,现在郑俨要反,你跟是不跟?若是跟,你就成了叛党贼子,株连九族;若是不跟,他当场就可以判你个‘违抗军令’,还是死路一条。”
“鹰击郎将之上,还有鹰扬郎将。怕还由不得郑俨为所欲为。”
“那是你小子现在知道了郑俨要反,才能在这里夸夸其谈地选边站。那些不知内情的弟兄又会怎么样,你想想看?”虽然喝了不少酒,聂豹此时的眼神却愈发清明,紧紧盯住徐平的双眼。
徐平思忖片刻,道:“如果不知内情,郑俨只要一声令下,大家都得服从命令跟着他走。到时候,他就是直奔应天门,大家也得硬着头皮上。”
洛阳城乃是大隋东都,城西北角的城墙合围之处便是皇城,进了皇城再往里走便是皇亲国戚所住的宫城,应天门正是宫城的正门所在。
“你小子平时喜欢看书听戏,东汉末年何进大将军的事你总应该知道吧?只要他说自己率军入宫是‘铲除奸佞,以正纲常’,下面的一帮子军士就压根儿不会觉得自己是在犯上作乱。而且,大家都知道郑俨他爹是大理寺卿,堂堂三品大员,谁能想到他会起兵造反?”聂豹补充道。
“一旦他开始行动,那我们就彻底没机会了,”徐平忽然狡黠一笑,道,“换句话说,现在就是咱们出手的最佳时机!”
“出手?你想干什么?”聂豹虎目微眯,警觉道。
“直接动手拿住郑俨,送到鹰扬郎将那里问罪!”
聂豹苦笑道:“你最近见过鹰扬郎将吗?”
徐平摇摇头,道:“我们做班头的本来也就没什么机会参见鹰扬郎将。出什么事了吗?”
聂豹道:“鹰扬郎将何准,自从十天前去郑俨家‘做客’,就再没回过府。”
“什么?”徐平大惊,下意识要起身,一叶轻舟顿时剧烈晃动起来,“所以你早就知道郑俨要造反了?”
聂豹连忙示意徐平坐好,道:“你也知道,我平时跟何将军走得比较近。这一段时间总见不到他,四天前我特意去他府上拜访,这才知道他被郑俨扣住了。”顿了顿,接道:“前天夜里我翻进郑府,找到了何将军,才知道郑俨在跟别人密谋造反。”
说罢,聂豹指了指空空如也的酒碗,示意徐平将酒添满。酒之一物,越饮越渴。两人吃的本就不清淡,又喝了整整一坛酒,说话间确实有些口干舌燥。徐平给二人添上酒,把酒坛放回自己身边。
聂豹喝了口酒,道:“这次造反跟以前不一样。以前都是些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流寇乱民。我一个戍防团就能给他们铲平了。这回带头要反的可是杨玄感!”
“杨玄感?礼部尚书杨玄感?”徐平一脸惊愕。
“可不是吗。”
“就是那个世袭的楚国公杨玄感?”徐平还是不可置信。
“就是他,还能有谁?换了别人,谁敢提兵来犯洛阳?”聂豹不耐烦道。
“不是,他已经起兵了?”徐平身子猛往前一倾,又将小船晃动起来。
“坐好!”聂豹一把扶住酒碗,惶声吼道。徐平连忙坐下,这才稳住小船。
聂豹喝完碗中仅存的一点酒,解释道:“今年年初,皇上不是又发兵远征高句丽了嘛,咱们戍防团都被抽调了三成人马。”徐平点点头表示明白。
聂豹接着道:“这么多兵马,都得吃粮,听说这些粮草大部分都是杨玄感负责筹措的。”
“这事我也知道,上个月你还派我往黎阳押送过一批粮草,就是送到杨玄感那去的。”
“你还记得咱们那批粮草是怎么凑出来的吧?”
徐平没有接话,那次征粮的事至今历历在目,已经成了心里的一道伤疤——身为戍防团步快班头,徐平一直认为自己是在镇守一方平安,可在征收粮草的时候,却亲眼见得一众皂吏如流寇一般,横冲直撞,砸开一户户村宅将为数不多的存粮收走。
“洛阳啊,”聂豹叹道,“咱们这里已算富庶之地,尚且如此,你想想别的地方该怎么把粮凑齐?这军粮要是差了数,可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杨玄感就反了?”徐平低声道。
“不只是他要反,听何将军说,光是咱们洛阳城里,跟郑俨一起密谋献城的就有三四十个!”
“献城?”徐平差点又要跳将起来。就在此时,二人所乘小船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你小子坐好行不行?非得把船弄翻才高兴吗?”聂豹嚷道。
徐平连忙辩解道:“不……不是我……”
话音未落,只听“哗啦”一声,小船侧翻入江中。徐、聂二人撞破了船顶篾篷,纷纷落水。
徐平尚未反应过来,只觉背后一股激流袭来,不等转身,已被一条粗壮有力的臂膀牢牢钳住了自己的脖子。
徐平只是略通水性,匆忙间落水,又遭此突袭,实在无法反应,只得乖乖被身后的壮汉拖行。勉强扭头看向聂豹,饶是他身强力壮,也已被人制住,毫无还手之力。
袭击者显然不会放过任何对自己有利的条件,拖着徐、聂二人在水中浸了好一阵子,这才浮出水面。
徐、聂二人瘫在江边,涕泗横流,捯了半晌气,方才喘息均匀。聂豹泛起酒劲,顿觉肠胃翻江倒海的难受,连滚带爬扑到岸边,呕吐了好一阵子,直到把晚上吃的悉数呕尽,这才缓过劲来。
徐平抬眼看看四周,却见袭击自己和聂豹的两个人均光着膀子,披散头发,将面容隐藏在湿漉漉的发丝下。
“带他们走。”一个听起来有点耳熟的声音响起,徐平尚未辨认出这声音,便被一只麻袋兜头罩住。
徐平被人隔着麻袋困成了肉粽,随即被粗暴的撂上了一架板车。车板明显倾斜,应该是一辆人力两轮车。聂豹随即也被扔到了徐平身边。
“我不堵你嘴,是不想把你憋死,你要是不识趣,乱喊乱叫,那我也不介意把你扔回江里。”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徐平终于反应过来声音的主人是何方神圣——
“墨蝶?你想干什么?”徐平惊怒道。
“闭嘴!”
“臭小子,你认识她?”聂豹隔着麻袋闷声道。
“扔他们下水!”
“别!别!我们不说了!”聂豹连声告饶。刚被拎紧的绳索再度放松下来,接着便感觉车身一晃,“吱呀呀”的轮轴声随即响起。
行不多时,车便停了下来。徐平始终可以依稀听到江水声,看来自己并未远离江边。
车头一沉,徐平便被人拎起来扛到了肩上。听脚步声,扛着自己的人跟在墨蝶身后,在江岸上走了几步,便踏上跳板,上了一艘船。这艘船上船之时几乎毫无晃动,看来要比自己先前坐的那艘大多了。
“放他们出来吧。”随着墨蝶一声令下,徐平感到自己身上的绳索松开了。
爬出麻袋,徐平看到墨蝶着一身赭色紧身夜行衣,独自一人正襟危坐在船舱正中的桌旁,桌上点着一盏不甚明亮油灯,映得墨蝶半张脸都在阴影之中。回头看看,聂豹就在自己身边,也是刚刚爬出麻袋。那两个在水下袭击自己的壮汉,已经退到船舱外面了。
“徐平,我提醒过你的,知道的太多,就留你不得了。”墨蝶冷冷俯视徐、聂二人,道,丝毫没有请他们起身入座的意思。
虽然做了墨蝶的阶下囚,但自己没被绑也没被押,跪在地上好像也没什么道理。念及此,徐平自顾站了起来。见墨蝶没有喝止徐平起身,聂豹也站直了身子。
“谁让你站起来的?”墨蝶话一出口,却忍不住浅然一笑——毕竟大家都是聪明人,吓唬不住的。真要想灭口,就不会把人从江里捞出来,还搬上这么一大段距离了。
“这位姑娘,你何必要这样?”聂豹一脸迷惑,小心问道。
“这你得去问徐平了。”墨蝶说着,白了徐平一眼。
聂豹茫然看向徐平,却见徐平一脸苦笑,显然是明白墨蝶言语所指。看来这二人是有什么过节,自己遭受的乃是池鱼之殃。只可惜自己刚吃的酒菜,一点不剩的倒回江中了,这会儿浑身绷着的弦松弛下来,不禁感到阵阵腹饥。
“先吃点东西吧。”墨蝶一眼看穿了聂豹的心思,建议道。很快,守在船舱外的壮汉就端来了一桌好菜,却没有一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