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你居住的那座城市,走也走不到头的路,数也数不过来的人。高楼大厦,密密层层,街衙都是笔直的,看不出差别。
你的城市太大,大如一个陷阱,能包藏许多东西。政客的阴谋,文人的反骨,市民的悲剧,都被这陷阱蔽护着,不露一丝痕迹。你是否觉知了这种安全呢?
我的城市很小,很精致,像被一只大手加工过。这么多的景物和人踏在上面,有时担心它如熟透的石榴果儿,包裹不住便流淌出来。
乘电车,不经意就听见一声呼喊。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遇上同学或者小时候的邻居。这一路便不寂寞,车厢里的人都得跟着受久别重逢的折磨。
逛商店,冷不防肩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掌。辨认半天,才记起那次海滨小聚,她是朋友带去的朋友的朋友。于是,一个人逛街的自由就被剥夺,要付出十倍的热情弥补刚才的不敬。
周末周日,应最是保留自我的日子,但也安排得满满的。突然发现,在这个城市里,有这么多的朋友,这么多的牵扯,人生是这样千头万绪。
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许多人看不见你,许多人走不近你,许多人就要千方百计了解你,而且要做到对你知根知底,长什么样儿,会不会吸烟,有没有风流韵事……所有的都要知道。这个城市不准你有尊严,不准你有隐私,不准你孤独。它简直太女人,太琐碎,像一处大杂院。
坐在家里想象的时候,居高临下地勇敢。一走出门,思想的帆便黯然落下,灵感的触须便随风蜷起,笑容也小心,声音也变形。都因为我不够老,老了就无所谓;都因为我不够小,幼小也无所谓。我年轻又成熟,既然不敢手执长矛,那就做一只蚌。
有位整日居家写作的朋友,每次见面必问我一些外面的事情,有些就是我所在机关里的事情,我竟然一问三不知。她吃了三惊:“你每天都在干什么?”
又一位中央某报驻大连记者站的朋友,因工作关系常到我的单位来,有天大惑不解地说:“原以为你在大楼里一定无人不知,怎么所有的人都看不见你?”
不愿为人注意,想过宁静随心的日子,已是我天性里的需要,并非刻意制造。罗兰女士说,在台湾社会里,搞文字的人拼命搞专栏,是因为怕被忘记。我为此想了许久。人真是有差别,有的人生怕被冷落而不断生些变故,而让自己处于舆论中心。我却是生怕被人关注而尽量地缩小自己,并总想与世界隔开一会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所以,我格外看重这个城市的文化品格。而它真正是一如既往地透明,因为它太小。一贯怕闹的我便羡慕大都市了,城市越大,人与人越陌生,越遥远。
后来有一天,当我的生命里也不可逆转地发生了变故的时候,我才发现,谁也逃不开世界,逃不开人群。不是要不要面对,而是必须一一接受。
我重新认识了你的城市,也第一次理解了我的城市。大与小没有区别,有人的地方,就有痛苦,有折磨。不同的是心,你能包涵,能无视,你就赢了。
如此,我便从容地走在电车上,走在商店里,从容地过着周末周日,从容地写文章。
在我从容地等待某一种声音的时候,却惊异地发现:这个世界已改变了许多,这个世界已很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