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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雪狐部落

风雪

我醒来就听见他的诵经声,是藏传佛教寺院里的那种很有韵味的诵经声,还有摇铃在关键处伴奏。我爬起来,浑身轻爽极了。而饥饿的肚皮却叫人伤心地咕噜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我,脸在飘逸的酥油灯苗里闪着古铜的光亮。他说:“新的一天到了,看看我这里还是一片黑暗。你呼不到新鲜空气,听不见虫鸣鸟叫,看不到清亮明净的河水。真的委屈你了。”

我苦笑了一下,还能说什么呢?我从天空掉下来,掉到了这儿,是我愿意的吗?

我说:“我想吃东西,饼子、糌粑,只要能填肚皮的都行。我好饿。”

他笑了一声,没理我,低头继续在那摞条形经书上诵读着。摇铃在响,我却找不到铃响在何处。

我跳下床,地上铺着什么野兽的皮,毛刺细软,走在上面很舒服。我走到火炉旁,上面煨着的大锅吐着很香的气味。我揭开锅盖,滚热的雾气喷在我的脸上,大块的牛肉在滚动的汤水里冒着喷香的泡。我忍不住咽了口水,伸手朝锅里抓去。

他用铜瓢把我的手击开了。

他看着我,眼内是慈爱的,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他伸手把沾在我脸颊上的几根兽毛拈在指头上,揉搓了几下,说:“你刚恢复,还不能急着吃这么硬的肉。”

我的肚皮又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他给我倒了碗热茶,说:“先喝些热茶,加了奶的。”

喝了热茶,额头与鼻尖有汗珠冒了出来。看着锅里翻滚的肉,我却没有了食欲。那一刻,肯特临死前那副难受的样子跳出来,我心里充满了疑惑。肯特为什么会那样?为什么会难受得掏枪自杀?我心里隐隐地有东西咬着痛。

他用铜瓢捞起一块肉,吹吹热气,放在桌子上。从腰上抽出一柄宽叶刀,把肉切成薄薄的片,放在一个擦拭得锃亮的银盘内,撒了一撮盐端给我。

我肚皮又咕噜呻吟了一声。

我在吃肉时,他说这肉是山那边的牧场送过来的。这里牦牛吃高山上的草,肉里有草的香味。这肉吃了养心,心里有事,都会淡漠视之。

我吃着肉,心里的事更清晰了,急得坐不住了,扔下手里的肉片,站起来说:“我谢谢你救了我,现在吃饱了,有力气了,我得出去找我的同伴,做我们的事去了。”

他没拦我,把经卷小心地裹在一张黄色绸缎内,放入一只雕花漆盒内,然后坐下来,端起茶喝了一口,说:“你出去也找不到飞机和同伴了。他们早掩埋在崩塌下来的雪峰底下了。”他怕我不信,手在那面镜子上一抹,我看见狂风正在雪原上冲撞,迷迷茫茫的灰雾笼罩了整个世界。

他看着我,指指风雪说:“现在你就是急,也没有办法。”

我抓住头发,低下了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手掌轻轻靠在我的背上,然后抱着我的头。那一刻我心里像燃起一盏灯,昏黄的飘动不停的火苗使我在黯黑里冲撞的心平静下来,像只回窝的麻雀。他低声说:“孩子,我知道你很伤心。也知道你是去做什么的。”

我咬牙昂起头,说:“你放我走。我不完成任务,不知有多少人会死。你知不知道,我是为正在死亡的国家战斗,日本鬼子正在屠杀我的同胞,灭亡我的国家呀!”

他的手又很温柔地在我背脊上拍拍,说:“孩子别急。有些事别把它想得太绝望了,现在为你们国家战斗的不止你一个人。”他的眼睛盯着我,有很深奥的东西在眼内跳动。他嘴紧抿的时候,几条很深的皱纹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他笑了一下,说:“还是让你看看你想去的地方吧。”

他的手在魔镜上下比画着,我看见有图景从模糊到清晰,从辽远到逼近。雾罩的群山,葱茏的树林,我看见了隐在白色岩石与肥厚宽叶的芭蕉树林里的日军弹药库。寻找到它的位置,引导盟军战机来炸,就是我的特殊任务。看见了,我的心痒了,朝那面显示弹药库图景的墙壁走近。图在我眼前模糊了。

他看着我,脸上是平静而温暖的笑。

他说:“孩子,你的事已经有人帮你去完成了。在这里,你就平静地住几天。你的内伤还没完全好,雪静下后,我们还得去寻找你死去的同伴,还有你们的那个飞行器。”

我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藏在心里的东西,知道我是为完成这个特殊任务去那儿的。我说:“我的事,没有谁会帮上忙的。”

他伸出大拇指轻轻揩去我眼角上的泪迹,说:“孩子,你要信任我们香巴拉人。”

他温暖的目光让我平静,我想说信任他,可牙一咬又把想说的话吞下去。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饿了,饿极了。我端起肉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给我倒了一碗热奶茶,吃着肉喝奶茶,真是天下最好的美味。

他像在做魔法似的,手在那面墙上一抹,狂怒的风雪又朝我们呼啸起来。他回头对我说,我们还是来关心关心这场罕见的暴风雪吧,有个为了生存在风雪里挣扎的牧牛部落需要我们帮助。

迷茫的风雪刮到了我的脸上,我啥也看不见了。

狐狸

坐在火炉前,温暖的炭火映红了他的脸颊时,他更像一位智慧超群的老喇嘛。他说,他不是喇嘛,只是一个忠心守护大门的人。他告诉我,他叫阿洼,也可以叫洼格。他眼睛有些红,亮晶晶的液体在眼眶内闪动:“洼格,就是公狐狸。”

他的手掌又在那面墙壁上左挥挥右舞舞,狐狸的画面出现了,一只在雪地上忽慢忽快、小心奔跑的狐狸。浑身火一样红,映着白皑皑的雪地,很耀眼。

他说:“狐狸可是人世间最有灵性的动物了,看它那副模样。”他把狐狸拉成特写,一只很漂亮的双眼仿佛会传情的狐狸。“它瘦小,可它凭着聪明的脑袋在荒原上生存下来,活得那么快乐、自由呀。”

我心里好笑,他是在说自己吧。阿洼,这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也感觉到这名字里有某种深沉的东西,当然不是你思考它,而是它在思考你。他手一摊,说:“小兄弟,你以后可叫我阿洼大叔。这里的人都这样叫我。”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我,嘴角流露出温暖的笑。

我说:“你不是姓张吗?”

他笑了一声,说:“我从你脸上看出来了,你在怀疑我。哦哟哟,我看过那本书,一个英国人写的《消失的地平线》,对吧?你看我的样子就像那个英国绅士在香格里拉撞上的那位姓张的智慧老人吗?”

我说,我不清楚,可你与那个书里的老人很像。我问:

“你真叫阿洼?有那样奇怪的名字?”

他笑了,脸颊涌上了一团红色。“阿洼大叔,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这样叫我。阿洼就是狐狸,我是一只老狐狸,哈哈。”

我说,我叫肖恩。在成都读大学,本来明年就该毕业,去什么法院做法官或律师的,却弃笔从军,拿起了枪杆子。

他拍拍我的背,好像很理解我。他说:“国家有难嘛。”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你还不能离开这儿。你伤没好,骨头刚接上还很脆。当然,你年轻,头脑也比我这种上了年纪的人好使。我想请你留下来,帮帮一个牧牛的部落。哈,就是我给你看过的那个部落,帮他们走出雪原,在他们想去的地方安下家。”

我想起那个在风雪里挣扎的部落。那个部落跟我有啥关系呀!我连这里的门都不能出,怎么去帮他们呀!

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你在担心吧,你又不是神,当然没有力气把他们从暴风雪里拖出来,放到安全的地方去吧。别担心,我们只需跟着他们的脚印前行,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给他们指指路。”

我们,难道还有其他的人吗?我想,在这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那些人呢?我四处看看,仍然是青色的石壁,几道黑洞洞的门窗关得密不透风。

他的手在那面墙壁上一扫,牧牛部落的画面又出现了。那些在风雪里拼死抗争了一整天的人畜们都疲乏了,围坐在雪地里,燃烧了大堆的干牛粪火,烟雾与茶锅里吐出的蒸汽飘进雪雾里,把周围弄得脏污灰暗。

他很严肃地说:“我们跟着他们走,就是跟着一个悲壮的故事走。当他们安全到达目的地了,你可能就会明白我们的香巴拉到底是什么了。”

我还是有些不理解,说:“为什么是这个部落,不是其他的部落?在这样的风雪里为生存挣扎的不止这一个部落吧?”

“哈,”他笑了一声,脸颊红了,说,“这世界那么大,好多地方还在战争的残杀里挣扎呢,我能管得过来吗?我盯着这个部落,是因为这个部落也叫阿洼。一个以狐狸为祖先的部落。当然了,与我们香巴拉也有些渊源,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我看着他,想说他是把我软禁在这里吧。能禁得住吗?这个老人。我心里涌起一股凶狠。

他的声音却非常柔和,说:“你是担心困在这里走不出去吧?困不住你的,看看,我这样的老人连一桶水都提不起来了,能困住你吗?当然,也不是你想走就可以走,现在你走不出去,我也走不出去了。”

我知道他是说外面风大雪大。可这风雪不可能刮到世界末日吧。

他说,我现在担心的是那个叫阿洼的部落。阿洼,和我名字一样的部落。

我笑了,说:“你们都是狐狸吧?”

他也笑了,啥也没说,手掌在画面中舞动着,看着像是打太极拳。那只狐狸在雪原上奔跑,像极了燃红了的火苗,跳上山坡又跃上树木,然后站在那儿,脑袋机警地左右看着。他的手又一挥,画面翻过来,那个部落又顶着风雪缓缓地行进了。

他冷冷地说:“狐狸死不了,阿洼部落也死不了。”

坐在暖烘烘的火炉前,喝着带有青草香味的奶茶,不知白昼与黑夜。他把舌头弹出很有节奏的脆响声,然后望着火苗沉默地思考。金黄的火苗在他的苍苍白发上爬动,在微风里很像闪着亮光的绸子。

他又弹了声响舌,说:“给你讲讲这个狐狸的部落吧,从我祖父到现在,我们已跟着他们走了好几百年了。我们看着他们一次次的生死搏斗,在他们最危险时,我们都伸出援手,使他们绝处逢生。他们就是我们,谁叫他们同我们一样,都有个阿洼的种姓呢!”

你知不知道,这片土地曾经有个战乱的时代,部落间混战的血浇透了这黑色的冻土,连春天生长出来的草都带着血肉腐烂的气味。可这里的人们也不是天生好战的,也有好多部落向往平静与安定的日子。阳光下的黑头藏民谁不想过安定的日子呢?可欲望比天大,那些想侵占想权势想复仇的人总不能使人们安定下来。

那是个什么夜晚呀,晴空里的弯弯月儿也是平静的,一动不动钉在天边。没有风,听得见老鼠在干枯的草丛里窜来窜去的簌簌声。这个牧牛部落也一片安定,早早歇下了。茶锅与火炭留下的最后的温暖。牧羊狗也悄无声息地躺在火塘旁。牛反刍的声音忽而高忽而低,伴着从梦里吐出的醉人的鼾声,夜更深更黑了。

这个夜晚,灾难也用最轻软的脚步,朝他们爬来。

一声尖厉的哨子像绳套朝沉睡的部落扔来,野蛮的吆喝声把人们从梦里惊醒。火焰与石头砸塌了帐篷,接着便是刀剑的厮杀与惨烈的喊叫。到处都是喷溅的血水。狗吠马嘶,牛群散开跑进了黑色的森林……

厮杀声一直响到天亮,这个部落的人差不多全躺在了血水里。

只两个人逃了出来。他们是两兄弟,是头人的儿子,那夜正在半山的岩洞里照顾一匹快下崽的马。部落里火光升起时,他们赶快下山,看清了那群用黑色炭涂脸的人。他们赶回自己的家,帐篷早烧成了灰,父亲的尸体裹在炭灰里。

他俩抱在一起痛哭时,黑脸部落的人从四面围了过来。

弟弟舞着腰刀想去拼命砍杀,哥哥拉住了他,说为了给部落留下根,我们都得逃出去。哥哥把烧红的炭灰朝四处扑来的人身上撒去,在一片浓烟升起时,他拉着弟弟朝森林逃去。

他们在森林里东躲西藏,终于甩掉了野兽一样的追兵。可森林却深无边界,阴暗潮湿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几天没吃东西了,衣袍又撕成了碎片,遮不住夜晚来临时的风寒。他们躺在一棵古老的断木后,再无一点力气往前走了。

弟弟哭了,对哥哥说,我们就死在这里了。我们的父亲,还有我们的部落就死在这个黑森林里了。哥哥的嘴唇咬出了血,他也再没有力气劝说弟弟了。

寒冷从脚底升腾,他们的双眼迷蒙,耳朵开始有无数飞蚊嗡嗡响起来。

哥哥先发现,有团温暖的光在眼前晃动。弟弟也看见了,是红色的光,晃动着晃动着,来到他们的面前。那团光刚开始像个圆球,在地上滚动了几下,跳起来,就成了一只皮毛血红的狐狸。那只狐狸机敏地打量他俩,在哥哥的脚下蹲下来,爪子抓抓他的靴子,又伸出舌头舔舔他从鞋的破洞里露出的冻伤的足趾。哥哥抬起头,伸出手触了一下狐狸软软的皮毛。狐狸抬头,眼内有温柔的东西,一团湿润的水滴了下来。哥哥的心热了,对弟弟说,这只狐狸是来救我们的。弟弟哼了一声,头歪着看了一眼狐狸,说救我们,不怕我们饿得撕了它吃肉?

狐狸听懂了他的话,身子抖战一下,跳了起来。

哥哥对弟弟说,别说瞎话了,森林里出现这样的灵物,也许是菩萨派来救我们的。

弟弟坐起来,揉揉眼睛,又看看警惕地躲在一旁的狐狸,笑了。他说,这只狐狸他认识。好像前几天他做的一个梦里,就出现过。那天,就是这只狐狸送了他一只很酸的苹果。他咬了一口,酸得直跳。那时,正有一个漂亮极了的女孩对他唱情歌,他的舌头酸得僵硬了,就啥歌也唱不出来了。他正气这只来得不是时候的狐狸,可它正躺在那女孩的怀里用蔑视的眼光看他呢!弟弟对哥哥说,他知道谁来救他们了。他跳起来,哥哥也跳起来,狐狸便在他们面前跳开了,顺着一条白桦树叶铺成的路朝前跑去。

他们看见有一大堆熊熊燃烧着的篝火,走到那里时,狐狸不见了。四处看看,也没有狐狸的踪影。篝火旁却留下了大堆的食物,有干肉、糌粑、烙饼,还有奶子与茶叶。

有了这些食物,他们就有了力气走出森林,来到一个牧草茂盛的牧场。

后来,他们在这片草场创业,建起了新的部落。他们给部落取名叫阿洼迦,意为狐狸救出的部落。此后,子孙繁衍,旁支别出,都冠以阿洼这个称号。阿洼,那只有红色皮毛的狐狸就成为了部落的图案,彩绘在木箱柜上,镌刻在神圣的玛尼石上,出现在古歌的唱词里……

叫阿洼的香巴拉老人总用那种带着深意的眼光看着我笑。看着他那样子,我都不敢看他了,觉得他真的有些可怕,那眼光里有滋滋作响的触须,能伸进我的头脑里把一切都看个透,啥也隐藏不住。我说,你肯定看出来了,我有疑问。我说:“那堆火与食品是你们留下的吧,肯定不是那个弟弟梦里的女孩子留下的。”

“呵哈,”他笑得很响,说,“你明白了,你很聪明呀,孩子。那是我的祖父留下的,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哈哈。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我特别关心这个部落的生存了。从我祖父起,就把他们的生存当作我们自己的事了。还有那只狐狸。”

他手在墙壁上一抹,那只红色的狐狸又出现了,躺在一个穿白色衣袍的少女的怀里。少女的纤纤细手轻轻拈着它的杂毛,把脸温暖地靠在它茸茸的身上。老人看着画面,眼里有了亮晶晶的液体。他说:“这只狐狸是那只救他们命的狐狸的好几代孙了。它很通灵性,却温柔如春天的流水一样。”

我却看着画面上的那个少女,尖削的下巴,深深的眼窝,高高的鼻梁,不像这个老人的后人。老人看着我,却笑得很狡猾,说:“她是我们香巴拉人。来自卡拉卡尔,就是那个有蓝色月亮的山谷。”

我歪着嘴,做了个疑惑不理解的表情。老人又笑出了声,说:“你不相信那本书写的是真事吧?那个黄毛洋人把香巴拉写得那么神奇,能有几分真假呀!不过,所有人的心里都装着自己的香巴拉,他写他的,你也有自己眼里看见的。对不对?”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是想让我长期住下来。我的手臂很急躁地朝上一举,想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却看见他的脸沉下来了。我又把话吞了下去。他拍拍我的背,说:“孩子,我知道你急的是什么。我也不愿把你拴在这儿。你好好养伤吧,你这个样子就是去了外面,也只能是送死呀!”

我无话可说了,坐下来狠命地灌有些凉的奶茶。

灾难

我狂呼乱叫着醒来了,抱着脑袋,眼前还是那片喷射状的红色。身子下是洪涛里漂流似的摇晃颤动,心脏朝更加暗黑的地方收缩。

阿洼老人的诵经声使我在狂躁里平静下来,我撑起身子抬头看他,他也回头看了一眼我,嘴角收缩了一下,皱起温暖的笑纹。我看见他旁边蹲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双眼睫毛很长,墨水里浸过似的漆黑。她看了阿洼老人一眼,也回头对我温暖一笑。我在想,那个抱狐狸的女孩,是不是这个女子?

阿洼老人说:“孩子,你做噩梦了。来,喝点热茶,心里会平静些的。”

我接过那女子递来的热茶,还在想刚才梦里的事。肯特上尉那双求助与无奈的眼睛还在黑暗里晃着,那张恐惧的脸由血红到青紫。他张大嘴想对我说什么,我伸过头去想靠近他时,他又挥手叫我离开,离得远远的。他抽出腰间的枪,我能看清M1911A式自动手枪上的钢蓝。他举起枪时,脸上难看死了。他的嘴张得很大,像要吞咽下什么巨大的东西。枪管伸进嘴里时,两行带血的泪从眼角流淌下来。我大叫一声,想冲过去,枪声响了,一股灰烟从他背后飘出,血水便喷溅出来……

我的牙齿在嘴里橐橐橐磕碰,腿还在不停地颤抖。

“喝点茶吧,可怜的孩子。”阿洼老人说。

我喝了口茶,很清香的茶,沾在舌尖上时又有些苦涩。我叹息一声,把茶喝干净,那女人想来添上时,我摇了摇手。我能感觉到茶水在心里滚动,把那种血腥那些狂躁压了下去。可我填满心间的疑问又涌了上来,我双眼让泪濡湿了。

“我不明白,我的弟兄,勇敢乐观的肯特上尉怎么会突然举枪自尽呢?”

“这个世界上你不知道的事还很多呀,我的孩子。”他的脸膛放出红光来,手指在我脸上晃了一下,说,“我们的心里都紧闭着一间房,没有门锁,我们平时也忘记了打开这间房来看看。就在那一天,你的弟兄,那个肯特上尉无意中掀开了那道门,平时疏忽了的邪恶的东西飞了出来,扰乱了他的心志。哦,孩子,我们都愿他的灵魂能得到宽恕而平静。”

我笑了,是很恶毒的笑,我差点对他大喊大叫。我的朋友我比谁都了解他呀!他会心志紊乱,做出疯狂的事吗?一个刚刚结婚,盼望与新婚妻子相爱相守的人,能做出那样疯狂的事吗?我不相信,砍掉我的脑袋都不会相信。我又冷笑一声,说:“我会弄清楚的。别以为我眼睛看见的都是梦,我也有嗅觉,能找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阿洼老人看看那个女人,女人低下了头,我发现她两只手的指头相互纠缠着,显得很紧张。阿洼老人端起茶碗,低低吹去浮在面上的碎茶叶,喝了一口,茶碗捧在手心低低搓着。那是只黑亮的紫砂碗。他看了我一眼,说:“好吧,你去查吧,怎么查都行。想我帮忙的话,我们香格里拉人都会来的。”

女人在给他倒茶时,不小心把茶水溅到了他的腿上。女人嘴皮都吓紫了,低着头跪在地上直说对不起。阿洼老人哈地笑了,说:“一点茶水嘛,浇在花的根须,会根盛叶茂。而我这个不中用的老人,说不定会治好我痛了许多年的风湿呀!”

我却把这个女人记在了心里,想她肯定知道些什么事。肯特兄弟,等着吧,我不会让你白死的。

阿洼老人却说,人呀,脚都是朝前生长的,那是为了朝眼睛看着的地方走。老盯着脚后跟的人只有摔跟头。过今天的日子,想明天的事吧。

在我心情平静下来时,我仔细打量了下那个女人,大约二十左右,脸微胖,身材丰满,肤色白皙。眼睫毛很长很黑,笑起来像月亮似的美丽。阿洼老人说,她就叫月亮,是金色的,藏话叫色金达瓦。她坐在阿洼老人身旁,给他递着他需要的东西,看起来很像他的女儿。阿洼老人却说,按香格里拉的规矩,色金达瓦该做他的老婆。可他不想她做老婆,因为她还很年轻,该有很美的未来。他与她只能是父女是朋友,互相谈谈心里话,也互相帮着做做事。

色金达瓦又把一碗加了盐的茶递给他时,他端起茶没喝,看着那堵能观察世界任何地方的墙,眉头皱紧了。他放下茶碗,手掌在墙壁上一挥,雪风又在吼叫了,墙壁闪耀着刺眼的寒光,浓雾卷着大片的雪花扑面而来。那队迁徙的牧牛部落顶着风雪走近了。色金达瓦的脸也阴沉了,捂住脸好像不忍看见这个正在受难的部落。阿洼老人的声腔很和蔼,说:“只要在朝前走,就有希望。红狐狸的阿洼部落从来就没有失去信心。”

达瓦说:“我是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雪地上了。像昨天看到的,一对母女,走着走着,就睡在了雪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阿洼老人什么也没说,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忍不住了,把这几天的疑惑说了出来:“他们不该离开自己的家园,走进这迷茫的没有尽头的风雪里。我想,他们不离开自己的草场,此时正坐在暖烘烘的帐篷里喝着热茶呀!”

阿洼老人冷笑了一声,色金达瓦说:“他们不是离开,是在逃命呀!”

我仍然不理解他们说的话。

阿洼老人招呼我坐到他身边来。他的手在墙壁上东一抹西一抹,一片焦黄的到处飘荡着死亡气息的草地出现了。强烈的旋风从黄土上刮过,把干枯的杂草刮到了天空。阿洼老人看了我一眼,眼心里充满了血红。他说:“活下来的都忘不了那场燥热的风暴……”

呼儿,呼呼呼——风把草皮铲起来,黄色的沙土漫天飞着,扯开飘不散的黑雾。

“风整整刮了五天五夜。开始,只是细声的喘息,刮落树顶的几片枯叶。渐渐,嘶声吼叫起来,卷起褐黄色的烟雾和山那边霉烂的焦土,狂涛般滚了过来……”

焦土与狂风在墙壁上的画面中交织出现,阿洼老人有些受不了,张大嘴喘息着,又捂住胸脯咳喘起来,好像那风沙是朝他刮来的。他接过色金达瓦递来的茶,喝了几口才平息下来。他指着墙壁上的画面,对达瓦说:“你给这位先生讲讲吧。”

达瓦站起来,像个很有礼貌的讲解员朝我鞠躬行了个礼,朝向风沙滚滚的画面,说:“本来就让掏食草根的地鼠糟蹋成癞痢头般的黑草滩,此时只留下满眼的枯草,像头无力蠕动的老牛。萎缩的草卷曲着衰弱的身子,仿佛轻轻摆动一下,都会化为灰烬。那个时候呀,周围大山和灌木丛都涂上一层焦黑,那是种死亡的颜色。成群的秃鹫与乌鸦傲立在枯树枝上,呜哇哇撒一片忧伤,瞅准时机扑向那些枯瘦羸弱的小动物与牲畜。不久,草滩上就留下了具具白骨,冷冷地刺着人的眼睛。”

“那是个死亡的日子。不过,那只是个开头,像一场什么戏的序幕,死亡的大门还没掀开呢!”

活下来的人呀,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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