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盈低下头，却还是沉默着。
“那么，告诉我，为什么你认为百里无伤还活着？”谢无双依旧逼问着她。
安盈终于不再保持缄默，她缓缓转身，望着谢无双，一字一句道：“因为我还活着。”她说，“所以，他不会死。”
因为，有一个人曾答应过她，亲口答应过她，永远不会离她而去。
她记住了这句话，也将对此无比坚信。
谢无双看了她许久，终于淡淡地说：“他确实还活着。”
安盈怔了怔，心立刻提了起来，她颤声问：“他在哪？”
“不知道，我所能告诉你的，也只有这些。”谢无双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道：“现在，你可以走了，如有可能，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殿下的面前。”
安盈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旋即了然，“好。”
谢无双话中的意思，她当然懂。
倘若她给不了萧逸他想要的东西，那就不要再靠近，这样的沉默与装傻，到头来，只有让他越来越无法回头而已。
应了那一声后，安盈重新跨出门去，只是，她刚刚将房门推开，便看见了正站在外面的人影。
安静，从容，却也备显孤寂。
安盈突然不自在，方才她与谢无双的对话，并不是不能对人说，可是被萧逸这样原原本本地听了去，好像她凭空亏欠了他什么似的。
萧逸却什么都没说，迎着她惊疑的目光，只是笑笑，“你要回去了吗？”
“出来的太久了。”安盈颌首，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眼。
“我已经派人转告给柳尹霜了，省得他们为你担心。”萧逸好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自己的话。
“哦，谢谢。”安盈想了想，说，“那么，你自己也多注意点，这里非久留之地，你也不是草莽众人，既是储君之身，就别立于危楼之下，小纯公主那边——倘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但说无妨。”
“嗯，我派人送你回北疆。”萧逸神色淡淡，眉眼温柔而缱绻，只是，恹恹得仿佛缠着一丝绵线般，有种看不透的思绪。
“不用了。”安盈几乎下意识地拒绝道：“柳尹霜他们会派人来接我的。”
“好，”萧逸往旁边让了让，将通向这个临时小院院门的道路，给她让了出来。
安盈欠身，点头，就这样擦过萧逸的肩膀，笔直地朝门口走去。
这不是犹豫的时候，亦不是心软的时候。
甚至，更残酷地说，她已经不忍再继续利用他了，利用他的温柔与清醒，似乎是最不可饶恕的罪孽。
萧逸没有动，就这样微微侧着身，双眸微垂，一脸恬淡。
可是，就在安盈几乎要踏出那个小小的月形园门——也许，踏出去后，她就要信守自己对谢无双的承诺，此生此世，再也不能出现在萧逸的面前——她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轰然的倒地声。
安盈顿步，然后，回头。
萧逸就这样倒了下去，那个强势的，似乎永远不会伤心难过，永远不会失常失算的萧逸，猝不及防，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倒在了她的面前。
安盈怔住，谢无双已经箭步冲了过去，端起了萧逸的手腕，一脸凝重。
她不及多想，人已经不由自主地回到了萧逸的身旁，蹲下来，看着双目紧闭的萧逸，又抬头探询地望向谢无双。
谢无双也没有提方才那个话题，只是扶起萧逸，低声吩咐道：“进来帮忙。”
安盈点头，“好。”
她什么都没问。
因为——谢无双的表情极其了然。只要谢无双知道始末，她就不用慌乱。这大概，才是萧逸上次寥寥数语的真正真相吧。
谢无双将萧逸一直扶进房里，放在安盈之前躺着的床上，安盈就这样跟在谢无双的后面，安静而谨然，在谢无双他们进去后，她转身合上门，将窗户也闭了起来。
屋里顿时变得很暗，屋顶的琉璃瓦折射出光来，里面有无数灰尘，清冷而繁复。
安盈突然觉得冷。
她拢了拢身上的棉衣，快步走到谢无双旁边，轻声问：“需要我做什么？”
“一盆炭火。”谢无双道：“一套银针。”
“嗯。”安盈的速度很快，折身便将放在房间角落的火盆端了过来，她熟练地拨弄着柴炭，将那红色的火焰更旺一些，桌上早已经放了一套银针，大概是谢无双为她施过针，她将银针取出来，在炭火上翻烤了一下，然后递给谢无双。
谢无双接了过来，背对着安盈，将长针刺了进去。
他似乎不想让安盈看到，下意识地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安盈是敏感的，她不可能看不出谢无双的意图，所以她站在原处，没有偷看，也没有探问，只是不停地接过谢无双递回的银针，在火中烤热后，再递过去。
如此忙碌着，沉默着。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谢无双终于施针完毕，他直起身，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转身看着安盈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安盈点头，她站在原地，在谢无双转身的时候，透过缝隙，看到了床上的萧逸。他似乎睡得很安详，刚才苍白的脸色也略微恢复了一些红润。安盈放下少许的心，也随着谢无双出了门。
院子里积雪将融，风吹来的时候，依旧冷得厉害，安盈抬起头，仰望着仿佛将整个海面全部装进去的蓝天，突然泪盈于睫。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她看也未看谢无双，不过，这个问题，也只有谢无双能回答。
谢无双却只是一味地沉默，这样快步走着，几乎快走出院门的时候，他驻足，转身凝视着安盈，一字一句问：“我们做个交易吧，安盈。”
安盈抬眸。
“你嫁给太子殿下，我还你一个完好无损的无伤。”谢无双继续用那种慎重的、不容质疑的语气，盯着安盈道：“太子会给予你所有女人都企盼的幸福，甚至……也不需要占用你太多时间。”
“我不明白。”安盈蹙眉，不明所以地看着突然改口的谢无双，很坦然地说出自己的感受，“萧逸也不会希望你与我做这种交易。”
“……安盈，可以听我说完，再回答这个问题吗？”谢无双不急不躁地阻止她道，“这里离娄澜尚且不远，并不太安全。来接小纯公主的队伍马上就要到了。他们一来，很多事情，殿下都会身不由己，甚至这次来娄澜救公主的事情，也是他的一意孤行。在此之前，我想听到你真正的答案。”
“所谓的傀儡，其实比他向我解释的更加复杂，是吗？”安盈插口问。
谢无双默然，“是。”
“那到底是什么？”安盈追问，“我不需要听前因后果，我只想知道，在萧逸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是傀儡。”谢无双淡淡道：“我也是陛下派到殿下身边的人，殿下身边的所有人，影卫，军队，大臣，侍女，全是陛下派过来的人。殿下所作的每件事，都是皇帝要求的。萧逸，确实是皇帝的一个傀儡，而不仅仅是儿子。”
“那为什么萧逸那么听那个人的话？如果单纯只是因为孝道，这也太愚忠了吧！”安盈有点愤怒，虽然萧逸对她说：这不过是他自己的选择。
可是，他眼中没有喜悦，从见面的时候，安盈便有种强烈的感觉：萧逸的淡然与温和，仅仅是因为不在乎。
他不在乎自己的所作所为，又谈何喜悦，这也根本不是他的选择。
相比之下，那个性情无常的百里无伤，比他更像是活着的样子。
人生在世，最起码，应该做到快意吧。
“愚忠？”谢无双想了想道：“应该说，是挟制吧。安盈，如果你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平凡甚至平庸的几十年，一个是璀璨辉煌的几年，用这平庸的几十年去换取几年的君临天下，翻云覆雨，你会选择哪种？”
安盈怔住，半天才是摇头道：“我不知道。”
或许，从前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一条，安稳而平静的几十年，与世无争，岁月静好。
而现在的安盈早已知道，想平凡地生活着，也是一件太难太难的事情，世情如刀，平凡，也意味着任人宰割，无力反抗，无所适从。
“一个凡人尚且不知道，那么皇家中的子弟，大概根本没得选择。萧逸选了第二条，或者说，萧逸的母亲，已故的皇后娘娘，为她的儿子，选择了第二条路。萧逸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君王，终有一日，他会统一沙地，北疆，柔国，让留国的疆土遍布整片大陆，他会为陛下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一切——可是，他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将十几年的平凡换成这几年的辉煌。”
“我还是不明白。”安盈蹙眉。
“太子小时候得过一场病，那个时候，皇后失宠，皇后的娘家也日渐式微，太医对皇后说，如果用猛药，太子会痊愈，但从此以后，资质平庸，只能安稳地做一个皇室子弟。不过，谷厉先生看过太子后，对陛下说了一句话，谷厉说，此子的智慧与根骨旷古烁金，只要加以雕琢，他必定会将留国发扬光大，完成陛下一直未能完成的夙愿。所以，摆在皇后和陛下面前的选择还有一个，趁着这场大病，请谷厉先生为他打通经脉，再用其他的药将这种病的病根压入体内，它或许会成为萧逸终身的隐患，从小到大，这样的晕倒，其实发生了很多次，而我们所能做的，也只能用银针将当年未能根治的隐毒压下去。这样间歇的疼痛也能磨练他的意志。他们可以雕琢他。”
“他们做这个选择的时候，萧逸知道吗？”安盈低声问。
“知道，不过，那个时候他还那么小，大概觉得，能让皇后从冷宫出来，能让父皇开心就够了。”谢无双说着，又转向了安盈，“皇后失宠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叶子桓的母亲，不过，到最后，真正让皇帝对天下所有女人都失去兴趣，甚至在鸩杀他曾爱过的女子时也毫不手软的理由，却是因为你母亲，安梓然，当初让所有男人神魂颠倒的柔国女子。所以，这件事，也并不是与你全然无关。”
安盈吃惊地望着他。
“陛下那么殷切地想统一大陆，吞并四国，以至于不惜耗损自己亲生儿子的身体，也是因为安梓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