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盈醒来时,只觉得有人极温柔地为她擦拭着伤口,清凉的药膏小心地敷了上去,又被来人轻巧地绑好。
安盈慢慢地睁开眼,然后,不算太意外地看见了乔娜娜。
见她醒来,乔娜娜微微一笑,将换下来的绷带丢到了一边,“还疼么?”
安盈摇头。
“怎么可能不疼。”乔娜娜眼中划过很真切的担忧,垂眸低声道: “被一剑穿心,你又是个不会武功的女孩,他也下得了手。”
这里的他是谁,不用乔娜娜指明,安盈也知道。
她抿着嘴没有说话。
“说起来,你这孩子真是倒霉,从来没有招谁惹谁过,却总是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乔娜娜弯下腰,摸了摸她的额头,又轻声喟叹了一句,“先好好养伤吧,等伤好了后,就离开这些是是非非,我见叶子桓对你不错,他若真的肯一直这样护着你,你就跟他吧。天一门……天一门现在是败落了。”
安盈艰难地吸了几口气,其实伤口处还是钝钝地痛,像小锤子敲打着一样。她开口的时候,发现嗓子有点嘶哑,一句话未终,便灼如火烧,“他在哪?”
这里的他,还是百里无伤。
乔娜娜愣了一下,随即歉然地望着她,“安盈,你现在是不是非常恨门主?”
安盈还是摇头,“我懂的。”
神色安详,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地浮出脆弱的神色,但没有怨意。
“你懂什么?”乔娜娜望着这样的安盈,也不免心疼起来,她轻声问她。
“他不要我了。”安盈微弱地笑笑,将脸偏向窗外的方向,“他不想让我跟着了。”
乔娜娜默然了许久,伸手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拉了上来,掖好被角,“你好好休息吧,别多想,你的人生还很长呢,门主——并不是什么良人,你就当从来没有见过他吧,如果有机会,再一剑刺回来也行。”
安盈眨眨眼,将已经涌到眼眶里的泪又憋了回去,她重新转过头,望着乔娜娜,执拗地问,“他现在在哪?”
乔娜娜犹豫了一会,终于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他还活着,放心。”
安盈没有再做声,长长的睫毛掩了下来,这几日变得愈加清瘦的脸,透明得好像能渗出光来,如一具上佳的轻胎瓷器,一触即碎。
乔娜娜在心底骂了声“造孽”,对百里无伤表示强烈的愤慨与鄙视。
这丫越来越没有人性了!
乔娜娜走后,安盈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其间,又有其他人为她诊脉换药,她时而发烧,时而昏迷,如此反反复复,到了第二天下午,才算好转。
这次醒来的时候,房里的人并不是乔娜娜,安盈还未睁眼,便问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墨香中混着淡淡的檀香,让人心旷神怡。
意识到房里的人是谁后,安盈又不想睁眼了。
她继续闭着眼睛假寐,手抓着被单,脑中千头万绪,莫衷一是。
“我知道你醒了。”叶子桓却不允许她逃避下去,淡淡一言,将安盈的伪装撕开。
安盈没奈何,只能转过头,望着静坐在一旁的叶子桓,低声道,“抱歉。”
这次叶子桓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她的缘故。
“为什么你要道歉。”叶子桓深深地望着她,探究而洞悉,“安盈,不要将所有的事情都扛到自己身上。这是我自己的失误。不关你的事。”
“你的伤……怎么样了?”她不欲探讨这个话题,稍微坐起来一些,转头问叶子桓。
叶子桓的脸色并不好,虽然穿着一身干净清爽的长衫,但胸口处还是能看得出包扎的痕迹,想起百里无伤果决凌厉的那一剑,安盈打了一个寒战,担忧地看着叶子桓。
“无碍。”叶子桓轻轻抛下两字,站起身,慢慢地走到安盈面前,又弯下腰,盯着她的眼,“你在关心我吗?”
安盈咽了咽口水,仰头望着那张曾让她心跳加速的俊脸,没有说话。
“回到我身边吧,安盈。”他看了她许久,终于抬起手,抚过那张或许还有点陌生的脸,目光却执意在她的眼里,寻找着从前熟悉的痕迹。
安盈被他的话惊得一愣,垂在身侧的手更紧地抓着床单,没有说话。
叶子桓也不着急,手指就这样挨着她的脸颊,动也未动,极安静地等着她的回应。
“你的病好了么?”憋了半天,安盈终于憋出了一句回话。
叶子桓微微一笑,终于站了起来,移开让她喘不过气来的逼视,“没有全好,还差一味药。谷先生已经答应帮我尽力去找了。”
“哦。”她垂眸,恹恹地应着。
叶子桓看着她看似安静其实无比倔强的侧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种婉拒,他不可能看不明白。
“你还是决定跟着百里无伤吗?”他索性挑破了,问她。
安盈几乎想了未想,低头“嗯”了声。
“他差点杀了你。”叶子桓又道。
安盈还是一声“嗯”。
“天一门内有人叛变,百里无伤又身中蛊毒,不知道在哪里逃亡,而且经此一事,无论留国,柔国,还是沙地,都不能再容得下他。他已经不再是从前江湖人谈之变色的天一门门主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会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而且,三个月内找不到解药,同样只是一个死。即便这样,你还愿意跟着他?”叶子桓没有激动,俊雅的眉眼平和依旧,他好像只是在阐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并没有质疑安盈的意思。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在此时离开他。”安盈终于停止了敷衍的态度,抬起头,望着叶子桓,坦然道,“他可以负我,我却不能负他。”
叶子桓被她的话呛得一哽,好半天,才沉沉地开口,问:
“为什么?”
为什么可以对百里无伤做到这样的死心塌地,却不肯给他一次弥补的机会?
“为什么?”叶子桓平静无波的态度,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不知为何,满是怅然。
“因为……我视他为家人。”安盈轻声道:“家人之间,要永远谅解对方,永远不离不弃,不是吗?”
无论百里无伤的那一剑,如何寒心彻骨,如何让她如遭雷击。安盈仍然视他为家人,他总是欠抽的笑,痞痞的言谈,不动声色的关心和师傅般的教导,都不能因为那一剑而全部抹杀。
在天一门的日子并不长,却是安盈一生中最闲逸安静的日子,乔娜娜固然严格,谢无双固然冷淡,可他们对她从无所图,反而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帮助她、关心她,就算他们不稀罕她的回应,安盈却已经将他们当家人看待了。
也因此,安盈不能放弃百里无伤,就像——不能放弃她已经触到手心的温暖一样。
更何况……叶子桓的话,更印证了她的猜想:百里无伤是故意推开她的,他现在的处境并不好,所以,不希望她再跟着他。而且,那个时候,如果没有百里无伤的那一剑,如果叶子桓没有受到重创,他根本不可能安然离开。
确实自私无情,可这就是百里无伤。
百里无伤从来就是这样冷血,这样邪气横溢的,连自己的师傅都可以亲手手刃,凭什么要优待她?
事实上,他对她,已经算得上很优待了。
安盈从来不觉得自己特殊,相反,百里无伤于她,却是很特殊很特殊的存在。
这种种原因,也许叶子桓不懂,不过,没关系,她自己明白就好。
闻言,叶子桓无言了看了她许久,他没有再说什么,等了会,他站起来,淡淡地嘱咐道,“你身上旧伤新伤太多,这段时间且好好修养,什么也不要想。我们还没有百里无伤的下落。如果有他的消息,我会派人告诉你。”
说着,他转过身去,意欲离开。
“……大公子。”安盈在他身后低低地叫了一声。
仿佛他们仍然在相府。
叶子桓顿足,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等着安盈的后话。
“谢谢。”她说。
叶子桓微微一笑,脸上却满是落寞,“不客气。”他轻然地丢下这三个字,款步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叶子桓再也没有来探望过她,安盈虽然没有被禁足,但因伤躺在床上,动弹不了,外面的情况一概不知。
这样不知今夕何夕地过了几日,那间小小暗暗的屋子终于又来一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