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仍在原来的地方等着秦夕,飞行员见她一直对着旁边的空气喊话,难得多了几个错综复杂的表情。
到了江河市,停机坪旁已有车子在等候。上了车,秦夕捏着厚厚的信封,心里喜滋滋的,这些钱可以给云衡的孩子买个像样的礼物了,剩下的还可以带扶朝这个乡巴佬去吃顿好吃的。
“秦夕,你这八年去了哪些地方?”旁边的扶朝突然问道。
秦夕还在数钱,漫不经心地答:“你怎么又问这些啊……我不是每次回来都和你说的嘛……东北、南边、沿海我都去过……”
扶朝又问:“是吗?那为什么你都没说去哪,飞行员就直接来了江河市?”
秦夕愣住了,这时她才察觉到扶朝口气中的不善。她小心翼翼地抬头,对方一直望着窗外,也不看她。
她顿时亏心极了,这是她这辈子撒过最大、也是跟扶朝撒过的最大的慌。
扶朝一副恨铁不成钢地口气:“从十二岁到二十岁,我一个月让你出城一次,一年十二次,八年九十六次,你不要告诉我,你就去了江河市这个破地方!”
秦夕更更心虚了,连忙道歉:“对……对不起扶朝……我、我怕你骂我,才没说实话的。”
扶朝吼道:“你闭嘴!”
她还是头一次见扶朝这么生气的样子,她不敢说话了,捏着一沓钱不知所措。
司机目瞪口呆,不知道后面的女孩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到了金店,扶朝也不下车,秦夕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进了店。她挑了半天,最后选了一个不太贵的。
还是多留点钱哄扶朝开心吧,她想着。
再回车里时,后座却不见扶朝的影子,她想开口问司机,又想到司机根本看不到他。她只能沿路去找扶朝,远远地见一个黑色的背影立在树下,秦夕立马跑跑了过去。
“扶朝,你别气了,我晚上请你吃好吃的赔罪嘛……”见对面的人还是不肯回头,她伸手摇摇他的袖子,示好地说:“还是你想要什么扶城没有的,我都给你买……”
那人终于开口了:“我要什么都给我吗……”
秦夕点点头:“什么可以——啊!”
黑影猛地回过头,帽子下是张皮开肉绽地脸,眼珠几乎要脱落出眼眶。秦夕被吓得连连后退。这女鬼向秦夕伸出腐烂到可见骨节的手,身体里发出怪异地笑声:“嘻嘻嘻不是说什么都给我吗……我的身子烂了……给我你的身子吧……”
“啊——扶朝——”秦夕抱头蹲下了身,脱口而出地喊了扶朝。
衣领被人从后面拎了起来,她回过头,是扶朝。他冷着脸:“平时对我施阵法倒是快,该用的时候不用!”
他把秦夕拉入身后,抬手施法,口里念出一段诰章,女鬼立马被从地而出的铁链锁住了。紧接着鬼门阵图从地下浮出,扶朝迅速抓出鬼脸,一掌推到女鬼的印堂上。
“踏踏”的锁链声凭空传来,身着红衣古装的女人从鬼门里走了出来,她黑发披到腰下,脸孔被遮挡住了,只漏出些许惨白的皮肤。
“红裳,捉她回地府。”扶朝令道。
红裳锁住了女鬼,却发现她是一缕生魂。扶朝觉得不对劲,这女鬼躯体已腐烂成这样,怎么可能还是生魂。
“大人,她是灵魂出窍,附在了死尸上。”红裳又道。
扶朝想了想,道:“拖她出来问问。”
一个女人的灵魂显现了出来,她虽脸色苍白,可样貌不但没有腐烂,还长得楚楚可人。
秦夕见她手腕上有着一条清晰可见的伤口,问道:“你是自杀?”
女人说自己叫路晚,一个星期前,她割腕自杀了。
路晚说着,一副自嘲的模样:“我在这世上本来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想到死了灵魂也要孤零零地飘在这世上。”
秦夕又问:“你干嘛要附身腐尸害人?”
路晚摇摇头:“我不知道要去哪……到处游荡着,就被这具尸体吸进去了。”
红裳上前对着腐尸略施术法,就见一缕青烟冒出。她说道:“有人在尸体上施了法术,招引生魂附身作恶。”
扶朝刚想说什么,路晚的身子突然变地透明起来。
扶朝冷冷地问道:“你离开躯体太久,马上就是真正的死人了,可还想再回去?”
路晚立马摇摇头,一丝犹疑都没有:“我没有决定出生的机会,至少有选择道别的权利。”
仿佛早料到了这个答案,扶朝手掌抚过路晚额前,一卷密密麻麻地竹简浮在了二人之间。
那便是遗世录。
红裳已徐徐跪下,此时的扶朝敛起一身属于人的气息,开口道:
“汝可愿签订此契,献吾名姓平生事,免生生世世轮回之苦,供吾所遣?”
扶朝咏诵着这如同来自千年前的古老契约,绸纱下仿佛有着一双洞悉万物的天眼,威严地像一尊神邸,让人不敢不跪。
路晚虚无缥缈地身子也屈下了双膝,接受盟约,霎时间,她化成云雾般地细线缠绕在扶朝的左腕上,随后连同着那幅竹简,消失不见。秦夕望着这一切,似乎见怪不怪了。
扶朝哑着嗓子问道:“红裳,第几个了?”
红裳垂着面首,答道:“回大人,这是第七千六百八十一个。”
“她姓路,就给她黄泉边上的名字,沙华吧。”
“是,大人。”红裳说完,消失在二人眼前。
周围恢复如常,秦夕才发现已到傍晚,她望着扶朝,突然不敢上前。
“怎么?怕了?”扶朝似乎什么都看得见。
秦夕畏畏缩缩地问:“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是鬼,对吧?”
“是又怎么样?”
秦夕叹了口气,无奈道:“算了算了,我早该想到的。我身边那么多鬼,也不怕你这个了,但是你不能变成断手断脚的样子来吓我啊……你要是敢,我就把你的铺子砸了……”
听着小姑娘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扶朝俯首笑了,他并拢食指和中指,敲在秦夕的额头上:“我要是鬼,早把你这个臭丫头吃了!”
秦夕知道自己被骗了,立马跳了起来,要去掐扶朝的脖颈:“死扶朝!你又耍我!”
其实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扶朝都没有告诉秦夕,他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本事儿。秦夕也没有再追着问,扶城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如果每一个都要弄清楚地话,她都不用吃饭不用睡觉了。
再说扶朝就是扶朝,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扶朝。
到了云衡家的小卖铺,秦夕前思后想,放下礼盒便离开了。她刚转身,扶朝就站在面前。
她刚想骂他吓死自己了,可扶朝突然正经起来,问秦夕道:“秦夕,你喜欢云衡吗?”
秦夕理所当然的点头:“云衡对我好,我当然喜欢他。”
“我说的不是这种喜欢。”扶朝突然觉得这八年让她出来游历都是枉费了,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云衡说他要娶你,你愿意吗?”
“为什么不愿意,云衡是我的好朋友啊。”
“那如果是……如果是展无药,你愿意吗?”
秦夕立马摆摆手:“老展?你别跟我开玩笑了。”
扶朝继续追问:“为什么老展不行?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不也是你的好朋友?”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秦夕懵了,她问自己,为什么不一样。老展和云衡,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可却想不出来。
扶朝轻到不可听见的“唉”了一声,他低头用那双看不清的眼眸望着秦夕,说:“这就是喜欢,秦夕。”
突然,秦夕就像被打通了七窍似的,她想跑回小卖铺里,却被扶朝拉住了。
“晚了。”他语气微薄地说:“他有妻子、有孩子,在这个世界有着不容你逾越的身份。”
“秦夕?”听见有人喊自己,秦夕转过身。
云衡拿着礼盒站在不远处,他见秦夕,笑着说:“我想着也是你。”
他又走近了几步:“这么晚了,接你的车呢?我送你过去。”
秦夕鼻子酸酸的,她摇摇头。
云衡了解地笑笑:“也对,你是个有秘密的小姑娘嘛。我一直觉得你就是个小外星人。”他想起了以往的事,又说:“你总是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每次唧唧喳喳地和我说你的故乡扶城,好朋友扶染、老展,还有那个总欺负你的扶朝,可我查过的,没有扶城这个地方。”
云衡停顿了一下,突然庆幸地说道:“可秦夕,说真的,能陪着你长大,我很知足了。”
他张张口,还想说什么又忍了下去,只抬起手拍了拍秦夕头顶,他说:“回去吧,谢谢你。”
说完云衡对她摆摆手,转了弯,消失在了林荫道上。
秦夕看着云衡走远,眼前湿湿地,她有些奇怪,抬手抹了一把,对扶朝喊道:“扶朝!你看!是眼泪!”
扶朝突然很落寞地望着她,然后伸出手替她抹走泪珠,说道:“看见了,第二滴。”
秦夕是个没有眼泪的人,就连秦叔去世,她难过得好几天不吃不喝,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这是她记忆中自己第一次流眼泪。
她立马抱紧了扶朝,又哭又笑地说道:“扶朝,能流眼泪真好啊……你都不知道心里难受得要死,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的感觉有多糟……”
扶朝手掌僵硬片刻,还是拍了拍她的背,他沉默地像座古旧地城楼,万千故事在其中,却从不开口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