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唯没说话,情绪都在眼睛里。
是她懒得伪装,还是他擅长读心,七情六欲都能坦荡直接地交换,她说,给我个理由。
周峤笑:“真信了?”
晏唯爬梯的动作停了,手里拎着个单筒望远镜,筒身锈迹斑斑,尘土遍布,不知道被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
他听见她的动静,没回头,补一句:“逗你的。”
可她说:“我分得清真假。”
“不说得情真意切,晏小姐会感动?”他打定了主意不认,哄她也哄自己。
晏唯看着他的背影:“我27 岁,不是17,不会因为男人的一句话热泪盈眶或者撕心裂肺,我有从一句话里辨别真情假意的能力,你刚才认真了。”
说完,也不再听他解释,顺着梯子爬进了天幕。
风从梯顶冲进舱室,满室腥苦的凉意。
“干什么去?”
“瞭望。”声音被风刮得破碎,但还是能听出她的情绪,烧了把小火苗嗖嗖往他身上扔。
再过一段时间,附近就会有别的捕鱼船或者船队跟过来,或者渔业公司的作业船,甚至夹杂着一波来回穿梭的机动艇,他们这条破渔船混在其中风险极大。
桅灯已经坏了,风浪这样大,一不留神撞上暗礁或者其他的渔船,后果不堪设想。
晏唯从梯顶探出头:“带手电了吗?”
黑色的登山包被踹过来。
她重新爬下来,从里面翻出一支和自己的绑一块,用渔网缠在渔捞杆上伸出天幕的玻璃窗,打出一条微弱的光柱,勉强凑成简易的号灯。
其他装备,她并不擅长。
舱室里倒是有个专业出身的,可他没法离开舵机。
晏唯在地板上盘腿坐下来,捧着望远镜看黑乎乎的夜和海,除了寂静荒凉,硬生生在漫无边际的黑里看出一波浪漫。
毕竟,他们正把生命放在对方手心里。
看久了,又觉得无聊。
她慢慢地趴倒在地板上,风扯得头皮有点紧,扒拉两把头发,挪过去把窗户合上点。
“晏唯——”
“干什么?”她伸长了脖子往下看。
渔船晃晃悠悠往前荡。
没有回应。
她偷偷地翻了个白眼。
五分钟后,又听人叫她:“晏唯。”
她不愿意搭理,使劲踹了一下地板,咣当,特嚣张的一声。
舱室再次陷入安静。
这次她好像找到了乐趣,把手表解下来放在眼前,倒计时开始,300,299……
003,002,001。
滴——
倒计时结束。
她支起耳朵——
结果等了半天,也没人叫她。
人呢?去洗手间了,睡过去了,该不是被风刮海里去了吧?
她腾一下从地板上跳起来,转个身,脑袋从梯口探下去——
一个倒立的,微丝不动的背影,慢悠悠抬起左手两根手指,向她打招呼:“嗨。”
好气!
“到你了。”
轮盘吗?还得你来我往的!
她才不叫他呢。
脑袋飞快地缩了回去。
临走还心生报复,对准他的后脑勺飞了件东西过去;周峤侧头避让,一袋手撕圆面包掉在舵机台上,铺着满满的白花花的椰蓉。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她能抓起一把糊他脸上,他想。
想着却又笑了,深更半夜,身陷绝境,和一个漂亮又凶的女人同生共死,还是很有情调的。
包装袋被扯成两截,他拈起那块甜的腻人的小东西塞进了嘴里。
航程行进三分之二,人体也在叫嚣着需要进入调整阶段,晏唯把望远镜卡在眉骨上,眨巴了两下眼睛,开始没话找话:“周峤——”
隔着层楼梯,聊天全靠吼。
掌舵的吼上来:“讲。”
他的声音又哑又沉,困意十足,晏唯心理平衡了:“听说你说海洋工程专业?”
“听说?”
她喊回去:“我看了你的履历!”
怎么着,打一架吗?
周峤笑:“深海工程开发和利用。”
“听着就很有前途,为什么不继续从事这个行业?”从海洋工程到紧急救援,这跨度也是大得夸张。
过了半天,周峤才回:“走错了路,回不了头。”
“你被传销洗过脑?”
还会开玩笑,不是怕黑吗?
周峤说:“差不多。”
晏唯翻了个身,坐起来,揉揉发涨的眼睛继续盯:“你现在换的这条路走得也很好。”
他看着夜色,轻轻地说:“赎罪而已。”
“周峤——”
从没见她话这样多,他无奈:“困了就睡,快到了。”
楼上没回应,他转头看时,船身磕了一下,似乎被海浪回涌了一小段距离。
周峤握住舵叶拧了两下,舵机里咯哒咯哒的金属撞击声,似乎摩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他下意识去开柜门,看那两桶原油。
密封得还算完整。
晏唯再次从梯口探头:“怎么停船了?”
“舵机里有穴蚀,或是轴承磨损,动不了。”
“能修?”
“尽量。”
她爬进天幕:“楼上有工具箱,我去拿。”
破烂的床垫后面有只尘封的金属箱,一角已经被锈蚀的严重,五金工具落了一地,抱起来时有东西掉落,差点砸脚。
晏唯低头,荧光棒最后微弱的光照亮那只手动液压泵。
她踢踢踏踏准备给踹下楼——
“晏唯,下来!”
她来不及问原因,已经听见海浪声里混杂了清晰的机动艇马达的轰鸣,隐隐约约能看清水面被风搅动的不安,这样的距离,十足的马力。
周峤把她从楼上拽下来的时候,她几乎看清了那条黑黢黢的艇身,尖利的船头从夜色里骤然闯出,劈开风浪冲着渔船狠狠地撞过来。
下一刻,她已经置身海水里。
五官在慌乱间被扣进面罩里,身后有人在缓慢且利落地给她背气瓶,头顶上通红的火光夹着一片船体冲下来,因为听不清动静,所以场面足够骇人。
身后的人扽着她又尽力下潜了一段,被水流托住,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在面罩里急促而剧烈,攥紧了掌心里的手。
有束窄窄的光从肩头打过来。
晏唯回头,是只广角手电,手电后浮着周峤海藻似的头发,还有他扭曲的五官。
他慢慢荡到她身边,抬头,头顶上的水面烧着一片火,不时有零星的残骸飞迸开,把火势推得更远。
必须得离开这片海域,晏唯尽力摆头和他交谈。
他看懂了,拉住她向前游动。
光擦过,手表显示,他们已经在水下40米。
水温低压强大,周峤无装备,身体很快会陷入氮醉,失去思维和行动能力,脏器受损,然后……直至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