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浊浪激越,黄河一梦为谁醒?
“快看,黄河,黄河醒了。”肖晓欣兴奋地呼喊,暗淡的眸光映出一汪蜿蜒蠕动的影子。
咣当一夜的列车乘客齐刷刷向车窗处张望,使劲伸长脖子迫切想寻见点乐子,真像一群遥望蓝天的笼中鸟。
泥浆一样的河水奔腾似野马,浓稠的浪头咆哮,拥挤,翻滚,河面气势雄浑,触目惊心。
激动的赞叹声在黎明时分的车厢中沸腾起来——醒了,终于醒了!
晃晃荡荡的火车怯懦地爬过跨河大桥,俯瞰黄河的乘客禁不住吸下一口凉气。肖晓欣旁边的小娃娃在妈妈怀里转动着滴溜溜的黑眼珠,看着桥下的河水紧紧攥住胖嘟嘟的拳头,护在妈妈身前。
眼下黄河流域正直雨季,今年的降雨量已经冲破了五十年以来的最高记录,昔日雄壮的母亲河意外苏醒,重现往昔的迷人容光。人们在喜悦的同时又在担忧——河堤年久失修再加上河床抬高,恐怕难以承受母亲河的这般热情了。
河岸上一辆接一辆的抛石车正在惊慌地防范决堤的危险。
肖晓欣只顾欣赏身下的的雄壮景观,一时间没心思在意旁边的人和事。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汹涌澎湃的河水,脸上露出了一路上唯一的一次释怀笑容,染着阳光的颜色,灿烂极了。
岳巍本能地把手臂环在肖晓欣身边,隔着披在肩膀上的外套,她竟然毫无感觉。
火车晃过桥头,岳巍又本能地悄悄远离她。
黄土色的河水,翻滚的浪头,怀中甜美的笑容成了这一路上岳巍心里最美的一副画。重返学校的时候,他还在记忆中一遍一遍地翻看这幅画,满心都是她的笑颜模样,尽管这难得的笑容不是为他而开放。
也许是因为肖晓欣笑在他面前笑得太少,所以她的笑令他着迷,令他难忘。
他们对面的老先生脸上闪过一抹喜色,默默翻开胸前的口袋,飞快地在日记本上舞动钢笔。
岳巍听到嚓嚓的声音低头寻视,此时老先生的本子上已经呈现出了一幅钢笔画的轮廓。年迈的手笔让此刻凶悍的黄河多了几分亲近感,简陋的防波堤着实突出,更亲切的笔触落在了河堤外的连天沃野,寥寥数笔,一双飞燕道尽情。
黄河的身影风驰电掣,迅速退出车窗的视线范围。
老先生笔锋回转,页脚一行字亦如雕刻一般,苍劲有力。他撕下钢笔画对肖晓欣说:“这幅画里的河发育得怎么样?”
肖晓欣用戒备的眼神看着喜笑扬眉的老人,故意调侃:“不如刚才的黄河丰满嘛。”
“丰满,好,这个词用得应景!”
“你的河太苗条,但是美,我喜欢。爷爷,这画能送给我吗?”
“就是为你们画的,长堤千里护麦园。”
“我们?这对燕子?”肖晓欣的脸色顿时泛起一抹红晕。
老先生微笑着抬起头对岳巍说,“有景有人是圆满的画,有景无人是要想象的画。这幅画给你们留作纪念吧,这画里的人需要你们自己来画。”
“谢谢您!”岳巍红着脸说。
火车在平坦的中原大地上行进了一个多小时,在河北南部的一座城市停下脚步。岳巍的家乡就安静坐落在这座城市身边,他们终于要下车了。
在火车即将进站之前,肖晓欣仔细打量着这座城市车站外围的样子。和一路上经过的大多数火车月台差不多:生锈的铁轨综合交错,枕木躺在凌乱的石子和肮脏的废弃物里,周围的低矮房屋破败不堪。
她原本以为铁路就像非主流图片中的那个样子,干净整洁,还有穿着裙子的女孩和踩着帆布鞋的男孩手拉着手在上面摇摇晃晃地漫步。
经过千里的路途之后,她才见识到真实的铁轨。想象和现实的落差让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望。
岳巍拖着拉杆箱随人潮涌向月台的出站口,肖晓欣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举步维艰。
“你跟好我,别走丢了。”岳巍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她。
肖晓欣神情焦虑,没心思应声。她对岳巍的态度就像山城的六月天,阴晴不定,冷热无常。
他们一前一后挤出了出站口,刚走到火车站门口,天空开始掉下豆大的雨点,啪啪啪……声音逐渐急促起来,大雨挡住了出路。
他们两个都没有带着雨伞,看着外面的大雨干瞪眼。没别的办法,先在火车站口避避雨吧。两人看着门外广场上纷繁绽开的雨花,又开始彼此静默,一如梦中的样子久久静默。
“你为什么要在火车上喝酒?”岳巍问她。
“紧张。”
“呵,真新鲜!你也有紧张的时候。”
“废话,我这是第一次跟一个陌生人私奔,还要跟他回家。”
“我还是陌生人啊?”
“反正我们不熟。”
岳巍提高嗓门说,“我以人格保证我绝对不是坏人,请师姐放心。”
“切!好人会骗亲娘吗?”
“我……我就算不是好人,那也不算坏人。甭管好坏,你都得帮我把这戏演好了,演员本人与好坏无关,只要把角儿拌好就得嘞。”
“你烦不烦,都嘱咐一路了。我现在的角色是你的女朋友,你的女朋友,女朋友……”肖晓欣拽着他的耳朵大喊。
“打住,打住。记住就可以,在这种公开场合先不用宣布。”
周围的目光都被这对张扬的“小情侣”惊动了。肖晓欣的脸让他们看得像火烧云一样红。岳巍却正在贼兮兮地坏笑。
她抬起脚狠狠地跺到他的鞋上,用力撵上几圈,这下把岳巍疼得只想抱她大腿。
半个小时尴尬溜走。雨却越下越大,像是在生谁的气,哗哗地发泄。
肖晓欣本来没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跟岳巍回家,遇到这样的天气正和了她的心意。可是岳巍等不及了,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再等下去可能就没有发往他们村的车了。这么大的雨,出租车也未必肯送他们出市区到一个五十里以外的乡村去。
他从拉杆箱里抽出那件灰色的外套,举手把它敞开在自己头上,对肖晓欣说:“你拉着箱子跟我走。”
“现……现在啊?”
“再不走就回不到家了,你今天晚上就准备在地上睡吧。”
“哦。”肖晓欣极不情愿地提起拉杆,走到他身前,两个人配合默契地钻进了雨幕中。
岳巍把整件衣服都挡在肖晓欣头上,宽阔的臂膀环绕着她,胸膛紧贴住她的背,急匆匆地往公交站牌走去,步调匆忙而一致。
肖晓欣紧紧依偎着他温热的胸膛,熟悉的感觉从彼此身体接触的那一刻起开始回归。凌乱的雨声渐渐淹没她的记忆。曾几何时,岳巍也用过这样的方式送她回寝室,那是他们的初见。
两个月以前,肖晓欣刚刚遭遇失恋的灾难。
也是在一个大雨突如其来的时刻,教学楼的自习室全部熄了灯,岳巍在门口无助地看着黑夜中的瓢泼雨幕,等了很久大雨依然下劲十足。口前面躲雨的同学已经寥寥无几,人影零落。
他向来独来独往,在学校也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下这么大的雨,他也不好意思麻烦室友来接自己。没有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从蓝色背包里掏出一件外套,顶在头上就往外冲。
他跑到学校的林荫小道上,模模糊糊瞅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正走在斑驳的灯光下,任凭雨水浇在身上,依然落寞地走着。
他匆匆跑向这只影子,脚跟带起的雨水接连甩到后背。
他撑开那件湿透的外套为身前的人挡雨,“同学,雨太大了,你这样会淋病的。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大雨的声响让他的话音变得模糊不清。
她敏感地闻到一股陌生的气息,随后一把将他推开,嘶哑地哭喊:“你不是方新阳,你不是方新阳,你走开,走开……”
岳巍被她推得差点倒在水里,不免恼火。但是他见不得女生痛哭,更不忍心丢下她不管。夜已经深了,校园里的人影越来越少,她要是再这么淋下去非出事不可。
岳巍再次为她挡住雨水,忍着怒气劝说:“不管你在等什么人,不管你出了什么事情,现在先避避雨好不好?”
她根本不听岳巍的劝告,又推了他一把。这次他有防备,并没有被推开。她使劲儿抵住他的胸口,他欣长的身体依然一动不动。大雨愈加猛烈,他不能再跟她僵持了,干脆把她“搬”到一个避雨的地方得了。
岳巍私自抱起她时,她拼命挣扎,大声喊着:“流氓,流氓,快放我下来,这是学校。啊……救命啊,流氓……”她一边喊,一边狂打乱抓岳巍的脸。
跑过林荫小道,岳巍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向法学院的教学楼门口冲去。上了台阶,他急忙把她放在地上,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裤腿还在往下淌水。
“我不是坏人,你想把我打死呀,下这么重的手!”他一把揩下脸上的雨水说。
“你别过来,抱我来这里想干嘛?”她迅速退到台柱后面,紧紧倚着墙壁。
“喂,我好心好意把你带到这里避雨,你还骂我。我说你的良心是不是被雨水冲走了!”
“我乐意淋雨,管你屁事。”
“好好好……是我太贱,我这就滚。”岳巍说着转身就要走。
“哎,你等等,别……别走。”
“你脑袋进水了?刚说了管我屁事,现在又不让我走,你想怎么着?”
“我……我害怕。”
“哈……你还知道害怕,刚才淋雨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怕呢?”
她低着头不吭声,身体瑟瑟发抖。
“行了,算我倒霉。你的寝室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北苑……第九栋寝室楼。”她颤微微地说。
“啊?我住南苑,你住北苑。下这么大的雨,还得爬天梯,我要把你送到了寝室,估计就下不来了。”
“那怎么办啊,你就把我丢在这儿不管啦?”她又开始哭了。
“我没说不管你。”他走到她面前说,“我最见不得哭哭啼啼的女生”
他使劲甩甩顶在头上的外套,再拧出里面的水,重新敞开在头顶上说,“你在我前面走快点哈。”
“就用这个?”
“有人送就甭挑三拣四了,走吧。”他说着就把她挤下台阶,两个人齐头钻进了黑暗的雨里。
岳巍把她的头顶包裹得严严实实,雨水和汗水在他的脊梁沟淌出一条细细的河。
两个人的衣服都被雨水淋得贴在身体上,水线不住地在皮肤上流淌。一路上他都和她保持一定距离,彼此极力不触碰对方。
走到天梯顶端,肖晓辛才放松警惕——他似乎不是那种趁机占小女生便宜的人,还算靠谱,我对他下手重了些,实在不应该。尽管她对刚才的无礼行为满怀歉意,但决口不说“对不起”。
他们跑到北苑9栋寝室楼的时候,门口的霓虹灯已经绝了影迹。
“护花任务完成,我该走了。”岳巍顶着湿冷的外套对她说,样子的轮廓像刚洗过澡的阿拉丁。
“等会儿!你叫什么名字?”
“岳巍,拜拜。”
见他转身,她立刻又说,“岳巍,等会儿!”
“大姐,又怎么啦?夜深了,我害怕,放我走吧。”扭过头时她已经消失不见,他不禁心头一悸:“我遇到鬼了?”
“你拿上这把伞回去吧。”不一会儿,她捧着一把花边遮阳伞跑出来,双手托到他面前。
“不……不用,已经湿透了,用这个就行。”他抖了一下头上的外套。
“我没找到雨伞,你将就着用吧。我住一楼三十七寝,有空你还给我就行。”她说着就把伞往他的手里塞。
深更半夜,雨声寂静。他不好意思过多推辞,匆匆接过伞,依然顶着湿透的灰外套冲进了雨幕。
“伞!”她提醒道。
他狼狈的身影已经匆匆消失在天梯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