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满月多相思。
今夜,是夏日里的第一个圆月。
森森宫墙里,知知蝉鸣。最中心最辉煌的那座宫殿里,烛火莹莹。
祁子欣独自一人坐在镜前,身着华服,轻描眉黛。她本就是顶顶的美人,略施胭脂,便是深颦浅笑比洛神,旋拂轻容下凡尘,唯有眉间轻愁惹人怜。
她要去赴一场约,一场隐秘又注定伤感的约。
兴德宫里,寂静无声,沉香木做的雕花龙床上,幔帘垂下,无风自拂。
轻纱薄幔里,躺着一位清瘦的男子,他真真是瘦极了,眼窝凹陷,颧骨突出,满是憔悴,让人看不出他原本的模样。
但祁子欣知道,这人原是生的极好看的。
从十七岁英气勃发的少年郎,到三十七岁落寞寂寥的帝王,祁子欣陪着他,走过了20年的时光。
素手轻拂,祁子欣想要抹开男子紧蹙的眉。那双眉眼曾有壮志凌云的风发意气,心系天下的慈爱悲悯和注视她时的一汪深情,而如今只剩下了颓败与哀戚。
祁子欣没能抚平男子的眉。因为常年的病痛和愁苦,已经将他所有的生气消耗殆尽。
现在的他,哪怕只是躺着,疼痛都像入骨的棘蔓,无时无刻不在缠着他。在他一呼一吸间,浸入骨髓。
男子似有所感应,缓缓的睁开了眼,眼中的微光几不可见。
他透过祁子欣,看向了窗外的梨花树。梨花已谢,只留下白日被雷雨打残落下的满地青叶。
男子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放空,竟是难得的笑了起来。
祁子欣回头,看着一地残叶。
哦,对了,他说待这梨树结果,要让她尝到第一颗梨。
思及此,祁子欣也笑了。可笑着笑着,泪水却不经允许,径直滑落过了她的脸,滴在男子苍白的手背上。
男子看着手背上的晶莹泪珠,低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无甚力度:“别哭,我舍不得。”
祁子欣捂住嘴,不敢将哭声溢出,可相思化凄怀、离别化怨恨,眼中的泪,如无尽的缠绵、无悔的爱,颗颗滴落,没入夜色。
男子侧头,不让祁子欣看到自己眼中的泪花。他不敢说相思,不敢话离别,只怕往后余生,月圆成她梦魇。
许是高天朗月不喜见伤情,门外传来一道尖利的嗓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相对无言:“皇后求见。”
男子,也就是顺景帝,眉心颦蹙更甚,苍白双手同时支撑,才勉强从锦被里微微起身。
此番动作,已惹得他咳嗽连连。倚在雕花栏木上,缓了半天气,才道:“宣。”
宋皇后一身常服,快步走了进来。她一向端庄,从来都不喜形于色,可这会儿,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气愤。
她甚至没有行礼,神色有些狰狞的看向床上的男子,语气怨毒,连敬称也没有用:“福源已死,你的传位诏书现在在我手上。”
“媛媛,你依旧是大周的太后。”顺景帝心中一凉,看着结发19年的妻子,平静无波的说到。
宋皇后闻言,似受到了侮辱,指着自己的胸口,反问道:“我要的是太后之位么?嗯?”
她语气悲愤,指责着自己的夫君:“谢倾,我是你的皇后啊,你为什么连皇位都不肯给我们的孩子?”
“创儿太小了,这天下的担子他担不起。”顺景帝依旧冷静的说道。
“创儿是才五岁,可还有我啊,还有我父亲。我们会好好教他的。”宋皇后上前,神情恳切,握住顺景帝的手,语气恢复惯有的温柔:“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会教好我们的孩子的。”
顺景帝看着的宋皇后,和他记忆中的清雅女子已经判若两人。那双清澈的眼眸已经不再,不知何时,欲望几乎已经写满她的双眼。
抽出自己的手,顺景帝道:“媛媛,朕信过你。”
宋皇后一愣,随即收住了脸上的温柔,错愕道:“你知道什么?”
顺景帝叹了一口气,眼中尽是失望,语速很慢:“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比如,你和谢怅的私情。”
宋皇后身体逐渐僵硬,语气变得冷漠:“你说得没错,你不该知道的。”
她的脸上,不再有装出来的气愤和温柔。她只是平静的看着顺景帝,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挣扎。
随后,她一只手抚上顺景帝的脸,有些惋惜和遗憾:
“我爱过你,可要在这皇城活下去,仅仅有爱是不够的。你已经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还要霸着皇位呢?”
顺景帝眉眼压低,带着威压:“宋媛媛,这是朕的皇位!”
“那又怎么样,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这么狼狈,这么憔悴,凭什么为帝为王?”宋皇后嘲讽着顺景帝,一只手拿起了一旁的锦被。
“宋媛媛,你好大的胆子!你......”顺景帝被宋皇后气的发抖,咳嗽也再忍不住,整个人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
宋皇后眼中露出恶毒的光,用手中的被子一把捂住了顺景帝的口鼻,死死地按着:“陛下,您与其这么痛苦的活着,不如臣妾帮你解脱了吧。至于这大周,您放心,臣妾和摄政王会好好为您守住的。”
顺景帝本就有病在身,在宋皇后的全力按压之下,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夜华如银,一条曾经璀璨过的生命,正在缓缓流逝。
祁子欣习武多年,倒是有解决掉宋皇后的能力。可是她根本碰不到宋皇后,准确的说,这个时空的一切,她都碰不到。
这一切,不过是每每午夜时分,她能透过梦境看到的一个故事罢了。
二十年前,她8岁的时候,第一次发现,每到午夜,她就会梦回几十年前的前朝。
每一次,她都会梦到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她看着他读书写字,看着他骑马射箭,看着他登基为皇,成为一国之君。
祁子欣本以为,这只会是她一个人的梦。
那个眉眼如画的少年,只会是她一个人不能为人道的午夜梦回,她一个人的相思惆怅,她一个人的多情枉然。
直到五年前,她23岁的时候,梦中的青年生了一场大病,从那以后,他就能感觉到她了。
他看不见她,摸不到她,可他能感觉到她。
他们能靠抛掷物体感受对方的存在,能靠纸笔书写心意,能在对望时的那么一刹那听见对方心跳的声音。
这五年的时光,祁子欣过得很是快意,无论白天政事有多忙,一旦星月升空,她就会来到他的身边。
她能在他执卷深思时,用烛光的明明灭灭,吸引他的注意;能在他新词作罢,墨迹未干的时候,第一时间浅吟低唱。
而他能用酒香引诱,惹得她食欲大开,却又无从下口;还在她执剑起舞的时候,靠着散落一地的梨花,赞她身姿优美。
和他在一起,仿佛情意乱韶华,所有的欢愉都是那么真切。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从一开始能与她一起凭空舞剑,到现在走两步都会咳血。
祁子欣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可她无能为力,甚至连在他病重时,为他端起药碗,她都做不到。就像现在,她拼尽了全力,想要拉开宋皇后,却只能一次次从她的身体里穿过。
看着顺景帝脸色涨的铁青,祁子欣第一次那么恨自己,不属于这个时空。
眼泪大滴大滴的滑落,祁子欣的叫喊在整个兴德宫里回响,却没有一个人听得见。
“欣儿,放手吧,你拉不开她。”
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祁子欣愣住了,双手开始不可抑止的颤抖。
这般清亮的声音,祁子欣已经有近三年没有听到过了,伤寒坏了他的嗓子,让他的声音嘶哑难鸣。
而且,祁子欣清楚的看见,她眼前顺景帝的身子,已经一动不动。所有的荣光屈辱,都随着他紧闭的双眼,烟消云散,一代帝王,已成往事。
她转过身,带着犹疑和不确定。
谢倾得见这位神交已久的佳人的真颜,刹那间,相见恨晚:“欣儿,我本以为,我脑海中你的模样已是极美,可却不及真实的你万分之一。”
男子走上前来,第一次捧住了祁子欣的脸,轻柔无比的为她拭去眼泪。
祁子欣看向眼前和她一样,半透明的男子,俊朗无双,贵气天成,是她初见时十七岁少年郎的模样,心中的不确定顿时消散。
“你也是我见过最最好看的男子。”祁子欣不知是喜是悲,心中抽痛,面上带笑。
“傻丫头,哪有夸男子好看的。”谢倾捏了捏她的鼻尖,他早就想这么干了,可是一直没机会。
祁子欣赶紧握住他的手,生怕他下一刻就随风消散:“你不好看我也喜欢。”
谢倾笑出了声,前一秒他的发妻,因嫌弃他已成废人,亲手取了他的性命。下一秒,就有痴心人儿,为他倾心相许。这么一想,死亡好像也并不可怕。
“我谢倾在世时,有两大憾事。一是王朝将倾,无人可托。二是一腔深情错付,此生终负欣儿。亏得上天怜悯,让我在弥留之际,得见欣儿真容,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你放心,你的第一桩心愿,我祁家也会替你了了的。”这话祁子欣并不是在开玩笑。
几十年后,江山已改,大周不再。而她,便是第一任大梁女皇。
“我知道。”
祁子欣曾以剑为笔,以沙为纸,告诉过他,幼帝残暴,民不聊生,祁家兵反,女帝登基。顺景帝道:“我本想留下诏书,传位祁家,以免百姓之苦,可终究......”
“你已经尽力了。”她知他心系天下,知他奋力求生,知他全心托付。
奈何,有些事,就是无可奈何。
宋皇后一直死死地捂住顺景帝的口鼻,直到很久以后,才颤颤巍巍的拿开了手,用指尖轻探顺景帝鼻息,待确定人死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寝宫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是权倾朝野的都梁王谢怅,他神色兴奋:“媛媛,假诏书已经拟好,只等谢倾身死,你就是太后了。”
“他已经死了。”宋媛媛站起身来,一派端庄大气,丝毫看不出刚刚的狠辣。
她走向谢怅,款款俯身,半倚在谢怅身上,一派多情伤感:“皇上已经宾天,往后朝堂之上,我母子二人就多多仰仗摄政王了。”
‘摄政王’三个字使得谢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顾顺景帝尸骨未寒,将宋皇后拥入怀中,道:“好表妹,好表妹,本王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子二人。”
祁子欣看着眼前的狗男女,一声冷哼,待她醒来,一定派人将这二人的尸骨挖出来,好好的让他们“郎情妾意”!
想到醒来,她又有万分的不舍。以前顺景帝在时,她能夜夜入梦而来。如今,顺景帝身死,她好怕这一醒就是永别。
谢倾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忧,拉起她的手:“我这一世都被皇位所困,欣儿可愿陪我,去看看皇城外的世界。”
“好。”祁子欣轻笑,往后如何,往后再说,今夜只享今夜的乐。
二人携手,向宫外走去。
可还未近宫门,谢倾就感觉到身体变轻,四肢无力,连身体也更加透明了几分。
他握住祁子欣的手力道加重,他还有许多话没有与她说,还有很多时光没有与她度,还不曾和她一起去看俗世繁华,甚至不曾与她一起看过日出。
可他却要走了。
谢倾消失的迹象,并没有因为他的心慌而变缓。他看见祁子欣脸上的无措,看见宫墙圆月的模糊。
他知道,他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欣儿,下一世,嫁给我可好?”今生无望,他生可否许个天长地久?
“好!好!好!”祁子欣伸手,想要拥抱他,挽留住他消散的身影,却越发加快了他逝去的速度。
“欣儿,忘了我,过你自己的日子。”
“不,不,我忘不掉,忘不了。”谢倾是她二十年的秘密,是她一生的欢喜,也将是她一世的情殇。
“欣儿,我爱你。”三个字说完,谢倾彻底消散,如幻如烟,旖旎不再。
“不要!”祁子欣大喊着,从睡梦中惊醒。
依旧是兴德宫,依旧是轻纱薄幔,只是床上的人,只剩下泪水浸湿了枕巾的大梁女帝祁子欣。
窗外明月依旧,只是当时郎君不再。
恍然如梦,不过匆匆,醒来灯火还明,只是从此心事无人诉。
那人,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