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远郊的西河水边,有个凤集镇。凤集镇上,有个跃马客栈。
京畿跃马客栈的资产遍布各路要道,可叶夜因没有想到,在陇右凉州,除却府上,这小小的凤集镇竟也有分店。
顿时不得不暗叹木公耳目之广。
凤集镇的跃马客栈隐在深巷之中,若论常理,小镇小户该是没什客源的,可此地来往的人却莫名的多。因此这儿分店的生意,也不会比要道上的差上许多,一般也要二更才打烊。不过这段时日里,由于阴雨不断,来的客也少了许多,快一更了,仍然只有三两客人。
掌柜刚刚歇息去了,账房先生在柜台前细细核算账目,靠门边的桌上,年轻的小跑堂福生昏昏欲睡的搭起板凳。门外一阵冷风袭来,他打了个寒噤,待睁眼瞧时,雨帘里印出两人的身影。
福生打起精神,赶紧上前招呼,这才看出是一个俊秀的少年郎护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二人均有佩剑,高山流云纹饰。
凤集镇来往的客人多是江湖人士,除了客栈里的交集,与福生的世界那是八竿子打不着。但当了客栈这么多年伙计,江湖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倒也不陌生。只是那姑娘身上有股江湖气,这少年却不似一般的少侠,反倒像个刚离家的公子郎君,两人的组合着实怪异。
“两位要几间房?”这少年郎的伞全顶在那姑娘头上,衣衫全被雨水打湿,都这么晚了,要住店那是肯定的,福生遂问道。
“两间……”
“一间,上房。”
后出声的,是那位弱柳扶风的姑娘。她在那少年郎刚开口时便抢过了话头,声调听着是软,可语气强硬,和她半倚半靠的姿态半点不搭。
这年头的姑娘啊,怎的比男子还要主动了。唉,不过也是,江湖儿女嘛。
福生偷瞄了一眼怔愣的少年,爽快的上前带路:“两位请跟我来,咱把房先看了,掌柜那儿我去说就行了,上房的定金是八十文,按日结算。”
跟在跑堂小哥身后的少年有些懊恼:“褚姑娘,这确有不妥,你先上去,我再要间房。”
“公子且慢。”
少女顿了顿,向他望去的眼里有微波流转:“秀鸾落难之日,承蒙公子不弃,舍身相救,如今再提这些实是过了。只是……有些事,我还是想单独跟公子谈。”
娇柔少女浮萍无依楚楚可怜,封无榭只觉得她眼神系在了自己身上。若是换个人在这儿,许是会觉得令人欢喜,但封无榭在这儿,便只会觉得莫名。
他往常被拘在家中,见过的娘子不多,只想着面前这人害怕了,半晌才绷着脸正经地道:“那,褚姑娘,你请先行。”
福生眼观鼻鼻观心只做听不见看不着,直到拐进二楼转角推开一扇房门,才做声说:“二位客官,这就是本店甲等三号的上房,窗外对着巷尾,外面没人,平时安静得很,屋里做什么都不打紧。”
“嗯。”褚秀鸾点点头,从佩囊里取出一锭银子,让他稍后烧几桶水来。
福生喜笑颜开地领了赏下去,走前还贴心地关上了门,此刻屋里也就只剩他们两人。
气氛一时又不对劲起来。
她唤:“封公子。”
“嗯。”他应。
褚秀鸾哀叹一声,坐在桌前向窗外望去,欲语还休。
封无榭跟着看过去,还没想到要说什么,就因扑面而来的凉风唤起了怀乡愁思,低垂眉眼情不自禁道:“这么大的雨,若是下在漠北该多好啊。”
褚秀鸾耳尖一动,侧过身柔声问道:“公子可是想家了?”
封无榭听罢,窘迫得连连摆手:“并未并未。我只是很少见到这样的雨,有感而发。”心里却想,那些鼎鼎有名的侠客都是天下为家的,他这么大了难道还离不得家吗?
褚秀鸾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以为封公子从漠北一路送我到凉州,已经颇有些厌烦了。”
封无榭皱起眉:“我既然答应了要送你寻亲,大丈夫一言九鼎,怎会轻易背弃诺言!”
褚秀鸾一顿,畏缩着道:“公子的话我定然是信的。”
封无榭抿唇,懊恼道:“对不住,方才语气重了些。但是,褚姑娘你就不要多想了。你孤苦无依遭人陷害,任谁遇到当时的情况,都会拔刀相助挺身而出,救你护你自然也是我的选择。”
褚秀鸾见他纵然语气不快,但表情真挚眼神澄澈,便也微微笑道:“公子心善,我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
封无榭:“只是什么?”
褚秀鸾咬咬唇,侧过去的脸双颊微红:“只是秀鸾想知道,公子是否是为送我才进关的。”
封无榭眉头一锁,撇过头道:“送你其实也是顺带。主因我从未出过漠北,所以想进中原看看。”
褚秀鸾带着笑,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起身道:“风儿有些喧嚣了,我看还是把窗关上吧。”
封无榭一无所觉:“嗯。”
褚秀鸾背着灯火,清浅的月辉斜照在脸上,映出一副不同寻常满含深意的复杂表情。可待她关好窗回转过身,就又是那个惹人怜爱的姑娘了。
“封公子方才说,这是你第一次离开漠北?”她另起话头。
“是的。”
褚秀鸾面带好奇:“是因为家里人拘着吗?像我就……”她顿了顿,把看似不经意间遗漏的沮丧神情收回来,转移注意似的柔声道,“封公子可以给我说说吗你事吗?我想,多了解公子。”
你了解我做什么?
封无榭再想问这句话,最后也还是憋住了。怜惜这位姑娘遭逢大变心绪不定,缓缓道:“你想听,我就说。不过我没什么故事,无趣得很。”
褚秀鸾道:“不拘什么,只要封公子同我讲讲话就好。”
封无榭埋头想了想,道:“那我就给你讲讲我家里的事吧。”
“我阿兄,”封无榭突然想到,褚姑娘是中原人,还是用她听着顺耳的称呼,随即改口:“我有一个兄长,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褚秀鸾温和地点点头,等着他打开话匣子说下去。
“我们家听说以前是个马场,不过我娘嫁过来前,家里就不做马匹生意了,但现在这个路子,我也说不清算什么。总之,家里也是小有钱财。我爹呢,有很多朋友兄弟,据说都是漠北有名的高手。我们四个从小学武,那些叔伯就经常过来指教,闲暇时还会讲些中原武林的趣事。”
“我兄长长我十岁,是个天生的武学奇才。他根骨清奇天赋异禀,少时便另辟蹊径,将几路功法融会贯通,不仅查漏补缺汇成一家,而且最后自成一脉。他舞象之年就被我们父亲赶去了中原游历,走遍了大江南北,看过了万里河山。众位叔伯还说他在外长了出息,被送了个名号叫什么独步天险。再后来,我兄长带了个姑娘回来,与她成了婚,留在巾红岭继承家业。”
独步天险?
巾红岭?
褚秀鸾面色微僵,手指抽搐似的一弹,缓缓蜷曲,封无榭却并未注意。
他脑海里浮现出离家前那张冷脸皱紧眉头让他下跪的严峻神色,不欲多说,匆匆略了过去。
“我的姐姐,幼年得名师指点,随侍左右,学了一通杂七杂八的东西。后来她那位师傅过世,她就一个人回了漠北。那时她才十四,就敢一个人穿越迷城了。不过她是个定不下来的性子,回家之后也不安生,老是想着要入关。我起初还问过她,为什么执着于关内。她就告诉我,外面和漠北是不一样的。她说在外面,春天合该是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季节;夏天纵然暑热难耐,也有绿茵酸梅的沁爽;秋天可见硕果累累麦浪金黄;冬天亦能听雪赏月,烫壶酒畅快话别。而漠北,大多时间里,都是干燥阴冷相伴,使人凄惶。”
“那时我还小,但她也小,所以我觉得她的话不一定是对的。毕竟她自己走过的路也才十几年。可我兄长却很好说话,让她看完自己想看的,再回来。于是他花重金请了位名匠替我姐打造了一条铁骨长鞭,随她去了。我姐在中原待了六年,再回来时,身上多了对镶着玉的弯刀,说是故友相赠。此后她就帮着兄长打理家业,就算外出也是押运货物。”
赦骨鞭?
碧月弯刀?
她额角又跳了跳。
“至于我弟弟嘛,他不大一人,偏喜欢书,经常挑灯夜读,结果眼睛给看坏了……”
封无榭原是顺着褚秀鸾话些家常,可一张嘴就像酒上头,絮絮叨叨念了两刻钟。从父母去西北探望旧友讲到冬日里熬鹰的小哥,一时谈到漠北达木干的围城赛马,一时又跳到其他人讲述的中原趣事。若不是提着热水的福生敲门打断了他的叙述,照这个势头,说到三更天都有可能。
褚秀鸾轻叹了声,拍拍衣摆站起,让他赶紧就着水去沐浴。
“这可怎么行?姑娘家身子弱,还是你去洗。”
可褚秀鸾只是道:“封公子,你方才护着我,我没有淋到一滴雨。反倒是你,大半个身子都在伞外,这要是着凉了就是我的错了。”
说罢没等他回答就转头对福生说:“我知晓这大半夜的庖人定然睡了,可我要借用一下厨房,还劳你们行个方便。”
这姑娘出手大方,福生银子还揣兜里呢,便连连摆手:“姑娘你随意,怎么用都行。要不我把这水倒了领你去?”
褚秀鸾点点头,看了封无榭一眼,道:“这一路走来还没好好休息过。封公子你先沐浴吧,我去做碗清粥,你稍后喝了暖暖胃再睡。”
这间跃马分店的上房就一个屏风隔开分做了内卧和小厅,封无榭顿时了然,也不好劝说,只隐约觉得褚姑娘和方才有些不一样了,但也不明白是哪里不一样了。等着福生把浴桶装满带上门后,回想起一路总总,忽觉松了口气。
这边厢褚秀鸾已推开了厨房木门,婉拒了小跑堂帮忙烧火的提议,自己点着灯走到灶台前。
一片静默中,老旧木门突兀的“吱呀”声响起。
有人从门外进来,刻意变动的喑哑嗓音颇为刺耳:“怎么,你公子小姐的话本演不下去了?”
褚秀鸾笑了笑,引燃了火:“我不是身家清白的小姐,他也不是普通士林的公子,这话本没意思。倒是你们,给我准备的又是什么戏文?”
黑暗中藏着的人摸不清她的态度,没有回话。
褚秀鸾也不在意,只是向某个方位乜斜一眼,揭盖放油,幽幽道:“初时我还以为姓‘封’只是个巧合。”
黑影心里咯噔一声。
“某不才,也听过镇北封侯的鼎鼎大名,还算没傻透顶。封无榭言语间处处都透露着,他身后站着偌大一个巾红岭,就连独步天险、血月狂刀这俩煞星也是他亲兄姐,他们发起狠来我一个末流戏子可挡不住。然而你们给的情报却只有他一个人的,这算什么?”
黑影低沉地说:“情报可是世道经拿出来的。”
“哟,我说我傻是自谦,你却偏要当真,这不是自找没趣么?”
褚秀鸾面无表情将水米掺在一起:“人是要给你们的,可这被查出来必定要命的活儿却是我来干,倒真打的好算盘。”
黑影皱着眉,既不满她的态度,又不想闹得太僵,冷声道:“这可是木公下的任务,你要反抗木公不成?”
褚秀鸾眼中情绪一闪而过:“当然不敢,我可是把命都寄在木公那儿了。”
她语气一转:“要继续,可以。不过你得先把尾巴给我藏好咯。”
黑影冷笑:“就这么怕死?”
褚秀鸾轻笑:“我的命可跟你这种看门犬不一样,金贵着呢。”
“你!”
“你现在还得靠我办事,还想待我如何?倒不如咱们大家各退一步,我不追究已经过去的,但你也要扫干净尾,一根毛都不许掉。”
“……当然。”那人阴测测回道:“封无榭进关之后就消失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另一波麻烦找到漠北去了,你得给我个信物,我要他们互相咬起来。两个都牵制住,就没有阻碍了。”
“行。”
褚秀鸾垂眸回想了下:“封无榭有个贴身带着的玉佩。”
黑影出声:“他身上任何东西都可能有用,尤其像这种贴身之物。”
她若有所思,道:“那我就把玉佩的挂绳取下来给你,想来他家人也该认得。”
黑影顿了顿,许也不知什么能拿什么不能拿,最后只道了句:“也可。”